第六章
历尽千般苦辛味一筐画卷记录成
据记载,叶调元曾经考取过秀才,但再试却累累落第。叶氏到底身处何种家庭,他自幼受到的教育情况如何?目前还未有答案。
《武汉诗词》编辑、诗人黄春元曾有篇文章,对叶氏名字作了精辟分析,从中或许可以嗅到叶家的文韵之风,判断出些许端倪:叶调元的“调”是个多音字,可以读“tiáo”,如“风调雨顺”。叶调元,又名“苕园”。这个“苕”也是一个多音字,方言读红苕的“苕”“sháo”(甘薯的别称),“苕”的另一个读音读“tiáo”。《诗经·小雅》里有一篇《苕之华》,其中的“苕”也读“tiáo”,苕是一种花名,即凌霄花。“调元”“苕园”两个名字写法各异,读音竟完全一样,这应该是我们确定怎么读“叶调元”的佐证。不过,叶调元的名字和《诗经》毫无关联,在浙江有一条江,叫“苕溪”,苕溪两岸长满芦苇,当地居民称芦花为“苕”(tiáo),所以就得了个“苕溪”的名字。叶调元将家乡的河流作名字,应该是情理中的事。
主张读“叶调(tiáo)元”还和古代的生活习俗有关。古人出生3个月由父母或祖父母命名;男子20岁行冠礼,再由父母或祖父母另起一个称呼,这就是“字”。“字”和“名”大多互为表里,故又称“字”为“表字”。叶调元,表字鼎三。查阅有关辞书,“调元”有“调和阴阳”之谓,指执掌大政。多用以指为宰相。而“鼎三”也和宰相有关,如:鼎台、宰辅(喻三公),多是重臣之位。由此看来,叶家也非等闲之辈,起码也应该是胸怀抱负,望子成龙的书香门第。
不管叶调元是否出生书香门第,但翻开余姚历史,这里的确是古越文化的丰腴之地,姚江之滨的人文环境,给予叶氏的熏陶、哺育是丰厚的。
余姚位于浙江省宁绍平原中部,襟海带江,东接宁波,南枕四明山,西连绍兴,南屏四明山,北濒杭州,地势南高北低。发源于大岚夏家岭的姚江流经上虞,折而向东穿越余姚南北双城之间,至宁波三江口汇合奉化江流入海。余姚人属江浙民系,余姚文化属吴越文化,是姚江学派的发祥地。
余姚城区占地面积仅一千五百多平方公里,户籍人口为83.7万多人,在中国的版图中所占面积很小。但小城余姚,却是名士之乡,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据世界级至尊地位的大哲学家王阳明、在17世纪位列中国启蒙思想家之首的大学者黄宗羲、明末清初创立舜水学的著名学者朱舜水,以及很多一流的文化巨匠,都出身余姚,现代著名学者余秋雨也是余姚人。
王阳明(1472—1529年),明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军事家,曾官至南京兵部尚书。他创立了“关于人的主体精神的地位和作用”的心学理论体系,与客观唯心主义的程(颢)朱(熹)理学相对立。针对朱熹的“知先行后”,提出“知行合一”,强调道德意识与道德行为的统一,突出践履的重要性,阳明心学的核心是“致良知”。阳明心学在其身后左右思想界达百年之久,曾流传至日本、朝鲜和东南亚。
黄宗羲(1610—1695年),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史学家、教育家。他提倡史学通达古今,经世致用,为“浙东史学”之鼻祖。他提出的民主主义启蒙思想,更为旧民主主义革命提供可思想武器。
朱舜水(1600—1682年),明末清初著名学者,清军入主中原后,矢志抗清,后因复明无望,寓居日本,在长崎、江户等地讲学,传授中国传统文化。他的实理、实学思想对日本的明治维新有较大影响。
自古以来,余姚学风淳厚,汉代便设有学宫。唐至清末,先后有县学、书院、私塾等教育机构。姚江书院、龙山书院等成为先贤讲学、童生求学的重要场所。在余姚,有“浙东第二藏书楼”美誉的五桂楼,至今还保持原貌。
自汉、晋、宋、元、明到清朝,余姚有名有姓的进士达205人,明清朝代的武进士达64人(注6),这个奇特的文化现象,曾经让熟悉世界文化史的梁启超惊叹不已。在余姚民间,历来对“先贤”和“时贤”非常敬重,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下来。现在,余姚市兴建了“余姚名人馆”,当代学者、余姚人余秋雨为该馆撰文时写道:这里“经过严格选择,陈列了一百多位古今余姚名人的简介,以便使本地和外来游客通过这些活生生的生命,来了解一个地域,一种精神,一派气象。”
叶氏的《汉口竹枝词》流传开来后,其文风精进,曾累被称赞。与叶氏同时代的汪绶埙曾对该书给予了充分肯定:“腕底有言皆妙谛,眼前无字不传神。”施之醇为该书题词说:“忽笑忽讪锋似剑,是诗是史笔如椽。”在叶氏的诸多诗篇中,不仅下笔有神,而且引用史籍、典故驾轻就熟,带有古越文化前辈们的神韵。
上街路少下街稠,卧帚一枝水面浮。
扫得财来旋归去,几人骑鹤上扬州。
叶注:地势上狭下宽,形如卧帚,后无座山,故财易聚亦易散。
叶氏思绪开阔,为常人所不及,其是否对风水有研究不得而知,但在没有航拍条件的19世纪中叶,叶却对汉口的山川河流地形地貌了然于心。胸无大志,无大境界者,难有如此联想。
“骑鹤上扬州”典出《说郛》载《商芸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按指升官、发财、成仙)。”这句承上句而来,意思是在此地发财成巨富,如同那个想三者兼得的商人那样,完全是不可能实现的。叶氏此词中,对汉口风水形如扫帚,因而漏财的判断有所绝对,当时,汉口镇的盐商如巴莲舫、包云舫与包包山叔侄等,都是聚财有道,非常有钱的。
玻璃八盏夜明灯,药店全凭铺面精。
市井也知仁者寿,招牌一半借山名。
“市井”两句:意思是说药店商人为了招揽顾客,也知道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所讲的“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段话,用山名作店名,写在招牌上,标榜本店出售的药能使人祛病增寿。
送灶一盘鸡骨糖,谁家舍得用黄羊。
如教糖汁能粘口,好事焉能奏玉皇。
叶注:或云食糖则口甜,或云粘其口,使不言,皆足以资笑柄。
此作典故频出,这首诗里,作者既要熟悉汉口习俗,也要熟悉典故及出处。“送灶”,旧时迷信的人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为灶神升天的日子,这天,要用灶疏、灶马(刻印马型的纸)和灶糖祭祀灶神,表示送它上天。
“鸡骨糖”,即灶糖,又称胶牙糖。《荆楚岁月记》说:“元月吃胶骨糖,取胶固之意。”祭灶用这种粘性很强的糖,让灶神吃了粘住了嘴,上天不说这家人的坏话。
“黄羊”典出《后汉书·阴识传》:汉宣帝时,阴识的祖父阴子方在腊月早晨煮饭,忽然灶神出现。阴子方以家里的黄羊祭灶,此后果然发了大财。后世用黄羊祭灶,源出于此。
左邻右舍多无猜,钻穴逾墙取路来。
每夜相邀防盗贼,守更都上晒衣台。
叶注:盗贼之警,草木皆兵。有误认猫犬为人者。金柝叫喊之声,自夜达旦。
“草木皆兵”典出《晋书·苻坚载记》:东晋时,前秦国君苻坚在淝水一战被晋军击败,逃跑时遥望八公山的草木,以为都是晋军,所以有草木皆兵之说。
“金柝”,即刁斗,军用铜器。见《乐府诗集·木兰诗》:“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这里所说的“金柝”,是借喻铜锣、铜盆以至木梆等能敲击作响的器具。
烟尘拉杂水飞空,赤壁烧兵此夕同。
欲赋招魂无典故,哀词惟唱满江红。
叶注:或曰赤壁之役,恰是此日。
招魂,典出《楚辞》中的一篇,古人有的认为是宋玉“怜哀屈原忠而见弃,愁满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而作。
从道光十九年(1839年)叶调元重来汉口,至道光三十年(1850年)《汉口竹枝词》刊印的11年时间,是叶调元潜心创作竹枝词的高峰期。在这一时期,客居汉口的叶氏已经自觉地成为了一位汉口人,他记叙山川河流、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市镇变迁;他融入市民生活,体验他们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写出了极具汉味的众多诗作。尽管叶氏的意识深处怀有抹不掉的古越文化情节,但《汉口竹枝词》的主要诗作,却是坚持对汉口风情的如实记录。
叶氏的《汉口竹枝词》共分六卷。
卷一《市廛》,从汉口所处的地理环境,地形地貌,码头的分布,上街与下街宅宇的不同,写到“九分商贾一分民”和工商各业的种种情况,有的老字号的招牌和若干地名,今尚可考。
卷二《时令》,从正月初一的出方到岁终的封门钱纸,举凡四时节令、习俗、饮食与游戏等,无不包罗,可当一部“汉口岁时记”来读。
卷三《后湖》的一组诗篇,集中吟咏了在汉口历史上被称为“销金窝”的大众休闲游乐之区,其中不少是著名的武汉地方文献《汉口丛谈》中没有谈到的。
卷四《闺阁》,既写贫家卖女、楚人嫁女、老夫娶少妇、孝女、妓女,也介绍了有产阶层妇女从头到脚的打扮,以及日常生活的一些行为,是那时汉口的“妇女百态图”。
卷五《杂记》,更是五花八门,有“抬狗祈雨”的场面、盐商后裔的生活、潜水摸物的“水猫子”、戏班名伶的演技和拿手剧目,以及“僧尼道士巧生财”的记述。
卷六《灾异》,对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武汉淹大水和塘角大火的灾情,有详细介绍,使江夏、汉阳与夏口等县志书的有关记载相形逊色。
叶氏在他的作品中运用了很多方言俗语,他记录的老汉口风俗习惯,有些一直延续至今,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还能见到、接触到和使用,这是令汉口人感到最亲切的地方。
廿里长街八码头,陆多车轿水多舟。
若非江汉能容秽,渣滓倾来可断流。
叶注:一云艾家嘴、关圣祠、五圣庙、老官庙、接驾嘴、大码头、四官殿、花楼为八大码头。一运每坊上下二码头,四坊合而为八。
汉口开埠为1861年,叶氏于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刊印《汉口竹枝词》时,汉口还没有租界。所以二十华里是汉口镇从东往西的长度,当然,这是概数,而非实数。而就在这二十华里范围内就存在八个码头,其中的接驾嘴(集家嘴),四官殿码头至今犹存。
据说,1980年武汉修志时,市环卫局依据“若非江汉能容秽,渣滓倾来可断流”句,判断清代汉口垃圾的清运是向江中倾倒。
四坊为界市廛稠,生意都为获利谋。
只为工商帮口异,强分上下八行头。
叶注:镇设二分司,自硚口至金庭公店,立居仁、由义二坊,属仁义司。自此以下至茶庵,立循礼、大智二坊,属礼智司。银钱、典当、铜铅、油烛、绸缎布匹、杂货、药材、纸张为上八行头,齐行敬神在沈家庙。手艺作坊为下八行头,齐行敬神在三义殿。
坊,相当于今天的街道办事处。所谓上八头,在汉水一带沿河,下八头在长江沿江一带。
茶庵直上通桥口,后市前街屋似鳞。
此地从来无土著,九分商贾一分民。
叶注:一分民,亦别处之落籍者。
“从来无土著”,点出了汉口移民城市的特点。“货到汉口活”,乾隆年间有官员在上疏中称,楚北汉口一镇“户口二十余万,五方杂处,百艺俱全,人类不一,日销米谷不下数千,所幸地当孔道,云贵川陕粤西湖南,处处相通,本省湖河,帆樯相属……查该镇盐、当、米、木、花布、药材六行最大,各省会馆亦多,商有商总,客有客长,皆能经理各行各省之事”。《武汉通史》记载:“清朝中叶前后,汉口市场上已有商品十八大类,三百二十余种。据嘉庆十八年(1831年)统计,汉口人口达三万六千九百二十六户,十二万九千一百八十三人。”
上街宅宇住胡同,堂匾门灯气象雄。
乞食人稀行路绝,头门人守后门封。
叶注:守巷门者,每房金十两,另以一两给被,外加饭食、灯油之费,呼为“头门”。巷有后门,名“太平门”,非急难不启。
巷道特点曾有前后门、亦有朱门与乞食者之形态。汉正街过去住屋多为板皮房子,部分为砖木结构,少数为钢筋混凝土建筑,夏天还好过,一到冬季,寒风劲吹,雪花飞舞,屋里便相当冷。即便到了20世纪60—70年代,居民还使用煤球(后改为蜂窝煤)做饭,兼作取暖,条件好点的家里放个烘火盆(陶瓷或铜制的)或者烘笼,烤烤手脚取点暖。晚上睡觉,条件好的放个铜质捂脚壶用棉布包着暖被窝,没条件的,则用医院用过的调盐水、葡萄糖的玻璃瓶捂脚。
大江浪起白头鲜,划子随风一叶颠。
数尺黄旗桅上挂,往来游弋救生船。
叶注:敦本堂红船奉宪救生,每值风浪,游弋江中。
“敦本堂”属清代民间设立的善堂,专事江上救生,安顿溺亡者等事宜。新中国成立后,长江打捞救险至今既有国有的,也有民间的。武汉市现在就有民间救捞队,专门在汉水和长江中救捞遇险人员。
四通八达巷如塍,路窄墙高脚响腾。
行客不须愁夜路,纵无月色有天灯。
乾隆九年(1744年)汉口正街从硚口至集家嘴全部铺设石板路,材质是长宽约三尺乘一尺的花岗岩条石,穿硬底鞋走在上面便会“脚响腾”。这些条石直至20世纪70年代才拆除,改造为柏油路面,部分条石后作为了马路边沟石。现在,汉口保存完整的石板路街道为药帮巷。
奴婢开门打一千,大红封子赏银钱。
空心火腿真难吃,发得财来再拜年。
叶注:打千俗谓之“卖火腿”,亦曰“夹剪”。
打千这种清人的风俗礼节,随着清人入主中原而得以流传,可见权威与时间的力量之所在。旧时满族男人相见时敬礼为“打千”,右手下垂,左腿向前屈伸,右腿略弯曲,汉口人俗称其“卖火腿”。“空心火腿”是说客人不能平白无故接受奴婢的敬礼,必须给赏钱。所以说“难吃”。这句俚语表现了汉口人的幽默,善于调侃。
三天过早异平常,一顿狼餐饭可忘。
切面豆丝干线粉,鱼餐圆子滚鸡汤。
叶注:初一、二、三不吃早饭,以吃面为便,绿豆粉和米粉摊成片,切为丝,名“豆丝”,土人嗜之。
叶氏在其竹枝词里对汉口的过早、过中、宵夜都有描述,抓住了汉口人饮食习惯的特点。这篇过早词里,过早的种类十分详细,这些豆丝、线粉、鱼餐圆子至今还是汉口人过早的主食。
四官殿与存仁巷,灯挂长竿样样全。
夹道齐声呼活的,谁家不费买灯钱。
叶注:两处乃灯市集场,卖者不呼灯名,但呼“活的活的”。
四官殿的架子——活的,是汉口民间的歇后语。此处表明的出处,是说花灯扎得像活的。老人们还流传一种说法,“活的”指的是舞狮的架子,玩得像活的一样。
三三令节重厨房,口味新调又一桩。
地米菜和鸡蛋煮,十分耐饱十分香。
叶注:俗呼荠曰“地米菜”,三月三日以此煮鸡卵食之,云可明目。
三月三,用地米菜煮蛋,武汉的民间习俗,据说可治头痛。这个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中秋云是闺人节,瓜果中庭礼月华。
一路送瓜图热闹,不知喜信应谁家。
叶注:俗以端午为小儿节。中秋为妇女节,有送瓜、洗眼、摸秋、叠瓦塔等俗。
“摸不到秋”,至今还是汉口人的俚语,指“搞不清头绪、抓不住问题实质”。叶氏在这里告诉我们,“摸秋”是中秋节夜晚偷偷摸摸偷秋南瓜,盼子得福而来。
团年酒罢醉昏昏,黄纸封条户上扪。
从此双扉敲不启,穷家也说闭财门。
开财门与闭财门,都是过去汉口人过年时必做的仪式,现在已很难见到。叶氏记录的汉口习俗包括:摸秋、逢卯吃新、喝雄黄酒、洗百草汤、请春酒、拜年贴、封门纸等。过去的人信奉“举头三尺有神灵”,对神灵敬畏三分。小时候打雷下雨,外婆便将我们拢在一起,抱在怀里,她不住地叮嘱我们:“别出声,龙神过。”旧时人们迷信,大多因人类对大自然缺乏了解,缺乏抵御能力所致。因此而祈望菩萨保佑,遇事图吉利,讲禁忌。人们对天道敬畏,进而自觉行善,做好事,以回避灾祸。
鼎锅水沸自如波,三碰茶呼渭水河。
更有下茶诸果品,提篮闲汉似穿梭。
叶注:红梅、香片、珠兰共点一碗,名曰“三碰”,隐语曰“渭水河”。盖以访贤之戏,文王三遇别人而后见子牙也。酱菜、糖食、果品、点心,提者、捧者,往来不绝,或喜其止馋,或恶其扰静。
“鼎锅”是汉口人最熟悉的厨房器具,现在基本看不到了。鼎锅用生铁铸造,口阔比脸盆稍小,高约30厘米,下部为圆锥形。鼎锅何止烧水泡茶,汉正街人家用它烧饭煮饭的不在少数。原汉正街久康里巷子口有个项顺发炒房,新中国成立前做生意置下两个门面,炒房为两层砖木中式建筑,前面二层为走马楼,一楼为厅堂店铺,后面是厨房,楼上一屋老小居住。生意人讲究人丁兴旺,传宗接代,尤其要个儿子,既撑门面,也好继承遗产。项顺发夫妇一连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孩,第六个是男孩,取名项有根,不想染上小儿麻痹症,伤了一条腿。项家再生一个小孩,又是个男孩,取名项长根。但是接下来还是两女孩,至姊妹兄弟9人。20世纪60年代后不让做生意了,项家陷入困境,吃饭时,堂屋放一大砵子腌菜,一屋十几口人排队打饭,一圈下来,一鼎锅白米饭被挖一大坑。
涂家孝女养孀亲,剪纸成花巧夺春。
手执惊闺沿户卖,货郎谁识女儿身。
叶注:其人黑面微麻,言笑端谨,立志养母,不肯字人。
老汉口的手艺人,很多是穿街走巷的行商。这位涂家姑娘,剪纸技艺超群,竟能谋生赡养老母亲。她沿街沿户游走,就是靠摇响手里拿着的“惊闺”,一面小铃鼓,大声喊叫来招揽生意。直到20世纪中期,这种叫卖依然随处可见,像卖印色油的和回收废玻璃的亦是如此。卖印色油的有位50岁左右男子,他声音极细,喊一声“印色油”扭一下,总有帮孩子跟着看热闹;收废品的则喊:“玻璃皮卖、牙膏皮子、药水瓶子卖。”显然,是当时玻璃和制牙膏的铝材紧俏所致,后来坊间改其为“剥你皮卖”。汉正街巷子窄,走路都有回音,何况喊?所以绝大多数行商用响器,人们听到声音,便知道是做什么的。比如,磨剪子戗菜刀的,便是手拿一串像快板一样的铜器,一路走一路打;卖糯米行糖的便是在箱笼上挂面小锣,走几步,敲一下;修脚师傅,则是用四片半尺长的竹篾片做成方框,中间穿根铁丝,铁丝上串上两枚铜钱,师傅拿在手里前后一摇,发出的就是修脚匠的固有响声。修脚响器还有段谜语:四四方方五寸长,我请铁匠打中梁。五爪金龙轻打起,惊动万岁两头忙。
高底镶鞋踩烂泥,羊头袍子脚跟齐。
冲人一阵葱椒气,不待闻声识老西。
叶注:俗呼山陕人曰“老西”或曰“胯子”,彼帮性嗜葱蒜,天雨不着钉鞋,袍子必用羊头,习俗然也。
20世纪50—60年代,类似的这种雨鞋在汉正街上还能买到,商家用桐油将鞋子刷成“油皮面”,镶在一块类似木拖鞋的鞋板上,样子很像日本人的木屐,汉口人也称之为木屐。下雨时,穿鞋的脚套进木屐,在水中行走可避免打湿鞋。
算盘眼色不须精,拉得豪商便出名。
高底镶鞋尖顶帽,如今刮器是官人。
叶注:近日学生意者不过如此。俗呼体面曰“刮器”,或取刮垢磨光之意。
汉口老人见人漂亮,称之为“刮器”。原来这“刮器”是“将器物削刮打磨光鲜”之意而来,也是“亮瞎人的眼”了!
檐靠芦梯地撒灰,上筵下席设双台。
偷荤鼠子留行迹,共说亡魂昨夜回。
叶注:回煞俗呼“回殃”,芦杆作梯,倚于屋檐,云亡人由此而下地,或撒灰以验足迹。
亲人故去,守孝三天,以迎接回来的亡灵。至今这规矩一直延续下来,但很多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其忽视者有之。一位汉口小伙子,其父亲去世后守孝三天,第一天就熬了个夜,但第二天一早去剃了个头,一进门,大哥当头一巴掌,打得昏头昏脑的。原来,他大哥知道规矩,他不知道。
得罗形状似莲蓬,引以皮条旋若风。
越转越鞭鞭越转,一时忙煞众儿童。
叶注:得罗刻木为之,平头尖底,皮条缠之,引放于地,旋转不已,少缓则鞭之,古名“千千”。
“得罗”,从叶氏时代的1850年左右汉口就有了,现在书面语言以“陀螺”占了上风。汉口的得罗与长江和汉水有关。旧时汉口因依畔江河而兴,河里的帆船扯帆时,依靠木轱辘上下滑动,汉正街沿线便出现成排的生产轱辘的车匠铺。车轱辘为人工操作,车匠骑在形似长条凳的车架上,双腿上下蹬踏系有皮带的踏板,带动木材料旋转,用道具削刮出成品,有点像今天的机床。车匠铺后来装了马达,改为机械操作。车匠们将多余的料子顺手车成大小不一的得罗,摆在门口售卖,所以,过去汉正街上的孩子们买得罗就到车匠铺。
洗衣切莫付贫婆,绽石粗砂把垢磨。
明垢虽除阴垢甚,男女衣裤一盆搓。
叶注:凡洗衣,褂裤八文,长衫加倍,看似干净,实则污秽不堪。
汉口妇女洗衣服,用“绽石粗砂”的,就是现在60岁上下的人也没见到。“一盆搓”:有洗衣机之前,武汉人洗衣服在脚盆里放块搓板,将衣服打上肥皂,在搓板上搓去污垢。现在,搓板已退出历史舞台,再过些年,恐怕可“申遗”了。
蒸饭须防手法疏,太干太湿味无余。
米汤可惜浓如粥,只好浆衣并喂猪。
沥米汤的甑子饭,继高压锅出现之后已经消失,现在在餐馆里还可吃到,一小木桶十元不等,可供约六人吃一顿。20世纪80年代之前,汉口人还保持这种煮饭法子:将米煮到七成熟,捞到筲箕里,沥尽米汤,再把米放到蒸锅里蒸熟。武汉人将蒸锅称之为蛊(gǔ)子。米汤还有用处,除了可以喝,还可浆衣服。穿皱了的棉质衣服,经米汤一浆,晒干后质地坚挺,穿在身上有精神。谈朋友的出门,大多会先浆衣服。
皮帮讨账异他帮,掷碗拿刀似发狂。
身着裘裳应自笑,要装体面倒装箱。
叶注:避人者俗呼“装箱”。皮账、馆账最难欠。然善欠者付之不见不闻。
叶氏描写欠债躲债的诗有好几篇,看来那时的“老赖”也不少。“装箱”,武汉人现在发音为“装洋(yáng)”,也有说“装马虎”的。意指:明明知道,假装不知道。
一树梨花傍海棠,百般趋奉不相当。
开笼放雀囊空后,拖艞年年有几场。
叶注:老夫娶少妇,受累不一,此特举其一端耳。其求去之辞曰“开笼放雀”,暗地卷财,主人不觉,乘间私逃,兴讼索人,俗语总括之曰“拖艞”。
“拖艞(tiào跳)”本意是拖去跳板,这里是指少妇卷财私逃。至今,武汉人发音有变更,已说成“抽跳”,本意是抽去跳板,实指不守信誉、釜底抽薪、拆别人台。河里抽了跳板,人就掉水里了,汉口人生发这句俚语,绝对与畔水而居有关。
下流生意是装烟,不论生人也拍肩。
一度逢他抽两口,每逢三节始开钱。
叶注:茶坊酒馆,各街各巷,无不有卖水烟者,手捧鸟枪逢人便放,率以两三袋为限,熟者三节还钱。
武汉人有句老话:“痞子怕绵缠。”遇上这等“装烟”的,也是无语了。
客行客栈作生涯,雨打风吹陌上花。
一度春风钱数百,龙家巷里认奴家。
叶注:上街者曰“妖姑”,龙家巷其所居也。
妖姑意指妖里妖气的女人,武汉人通称“婊子”。旧时武汉人有句骂人的话“妖姑养的”,便由此而来。也有“婊子养的”,是一样的下流话。
俗人偏自爱风情,浪语油腔最喜听。
土荡约看花鼓戏,开场总在二三更。
叶氏的这首诗,曾被武汉文史界学者多次研究,其中涉及花鼓戏进城时间、花鼓戏被清廷禁止演出的史实、“土荡”在道光年间的地理位置等。土荡,在今民众乐园西侧统一街政府辖区的土档巷附近。清同治三年(1864年)汉口未修筑城墙以前,这里叫土档水码头。由此坐船西行,出硚口可到小河。向东走过西板子桥(今江汉路口中国银行附近),经十八淌入府河,可到黄陂、孝感。
土荡湖半夜的黄孝花鼓戏
旧称哦呵腔的黄孝花鼓戏,起源于清代中叶道光年间黄孝乡村民间,百年来一直离不开“乡村爱情”,1926年,黄孝花鼓戏才“招安”为楚剧。1830年前后的黄孝花鼓戏演员都是业余的,他们“农忙种田,农闲演戏”,乡民们说这些班子“春紧夏松秋垮台,十冬腊月又重来”,是临时的班子。到了1840年前后,这些临时班子渐渐发展为职业班子,但剧目简单,戏份不多,只是一些生活折子戏,观众们看多了便调侃:“花鼓戏开了锣,不是《喻老四》,就是《张德和》。”但是,黄孝花鼓戏毕竟发端于民间,反映了他们身边熟悉的生活,比如“喻老四”,就是爱上了雇主家的女儿而不能释怀;“张德和”,则是受妹子挑拨而休了媳妇,这些乡间爱情故事总是让乡民们百看不厌。
有观众就有市场,100多年来,黄孝花鼓戏剧目越来越多,众多名角成为观众的偶像,那时的“追星族”编了很多顺口溜,挂在嘴边赞颂:“喝汤要喝黄鸡母汤,看戏要看严汉江”“吃鸡要吃鸡侉子,看戏要看陈哈子”“吃米要吃湖南米,看戏要看刘双喜”;“不怕你唱得喉咙出血,唱不倒郭河峰的《董永分别》”。这《董永分别》,讲的也是董永与七仙女的爱情纠葛。
叶调元说花鼓戏有点“浪语油腔”,这比武汉人说“油腔滑调”还要“色”一点,当年,花鼓戏班子淌划子,半夜三更到土荡湖唱戏,便与“浪语油腔”有关。当时,大清朝廷官员认为花鼓戏有伤风化,不准进城演出,不知道是否歪嘴巴吃辣椒——假正经?反正艺人们没法子,只得半夜搭场子,三更开锣,但是,土荡湖的“票房”三更半夜照样火爆,这是由不得人的。
俗话说,水火无情。在《汉口竹枝词》里,叶氏在卷五《灾异》里专门对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的武汉淹大水和武昌塘角大火进行了详细描写。
汉口地处水乡泽国,濒临长江汉水一端,汉口后湖一带为湖泊沼泽,居民大多“结台墩而居”。所以,在叶氏所处的清嘉道年间,沿河沿江一带的房屋很多筑成临水吊脚楼,以防潮和抵挡涨水。正街一带则为院落式民居及商住混合住宅,这些房屋大多为木结构,部分为砖木混合。沿湖一带的台墩上均搭建茅草屋,当洪水来袭,人们会弃屋而去,大水过后,再行复建。汉口的房屋及街市既怕火,也怕水。如遇大水,则为灭顶之灾。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武汉淹大水时,叶氏穿街走巷,记录了很多汉口灾民的生活细节及水灾惨状。
玉带河边百万楹,北风吹水梦魂惊。
可怜人逐波涛去,隐隐犹闻救命声。
叶注:堤后有堑,名玉带河。
玉带河:明崇祯八年(1635年),汉口镇后修筑了一道长堤,(在今长堤街一带);紧靠长堤外,又修了两丈宽的用以导泄汉水入江的人工河——玉带河。
岁当己酉水弥凶,板艞难拖走路穷。
富室迁移贫户毙,十家倒有九家空。
叶注:富人多迁江夏,贫户始则无财,继则无路,待毙而已。
己酉: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江夏即今天的武昌,比汉口地势高,所以淹大水时,汉口的富人多搬到武昌去。
月余大雨似盆倾,檐际长闻瀑布声。
汉水不消江水涨,人家百万水中萍。
叶注:闰四月末至五月末,大雨如注,止晴三日,江汉陡涨,大于戊申六尺。
水中萍,房屋在水中像浮萍样漂浮,汉口茅草屋遇大水的必然结果。
各码头分义渡船,送迎宛似驿车传。
路程里许更三渡,既费工夫又费钱。
叶注:五月廿一罢市,廿七日大街始置义渡,分地设档,约半里而换舟,拥挤不行,勒索百出。
义渡船:旧社会地方上在淹大水时设置的公益渡船,名为“义渡”,实际上多为有权势者把持,乘人之危,百般勒索。
最下人家屋宇颓,墙头屋角过船来。
可怜水退重来访,破瓦零砖土一堆。
叶注:此则十有二三。
最下人家,穷人、弱势群体,房倒屋塌。
租船日费二三千,妇女儿童最不便。
两扇舱门深夜闭,水中居住火中眠。
叶注:船居之热,甚于楼居。
长江发大水均在夏季,在长江边火炉之城武汉,炎夏栖身船上,其状可想而知。
不幸人家遇死亡,棺车无街上中堂。
横扛直背忙收殓,半在渔舟半汉阳。
“半在”句:水灾淹死了人,处理后事也有贫富之分。一般家庭将死者用船拖到远处水葬,有钱人家则把尸体运到汉阳某山头埋葬。
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十一月十九日二更后,武昌府塘角地方货船失火,延烧盐船,自尾四五帮烧起,一直烧到头帮,风狂火烈,直到第二天天明仍未熄灭。当时在岸盐船共计六百几十号,共烧毁四百余号。烧死、溺死人员无法清点。这场大火被烧毁盐船均为交过岸费之商船,合计毁去盐二十六万余引,钱粮盐本为本银五百余万两。当时扬州盐商资本银不及一千万两,众扬州盐商“闻之魂魄惧丧,同声一哭”,群商纷纷请退。叶氏对这次塘角大火写下了六篇词作,对受灾者给予了深切的同情。
火灾庚午已无伦,乙巳年中又一巡。
争似今年塘角火,既伤财物又伤人。
叶注:嘉庆庚午道光乙巳皆大火。塘角在省垣之东,各船停泊,汉口之所也。今年己酉冬月十九夜丑时尾,五帮起火,烧至首帮,辰正方熄。
“庚午”:指嘉庆十五年(1810年)。当时汉口发生一场大火。“无伦”通常作“无与伦比”,指庚午年那场火很大,此前没有火灾可与其相比。“乙巳年”指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己酉”: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五帮起火”:用粗绳、竹缆或铁链将许多船只连在一起,称为一帮。这里说最先起火的是第五帮船队。
七十帮连廿里遥,每帮约计卅余舠。
铁猫竹缆连环锁,釜内游鱼何处逃。
叶注:计焚大舟五六十号,小者不计,那时风狂月黑,波浪如山,即出帮者也遭沉溺,真天数也。
“舠”(dāo,刀):指形如刀状的小船。
半随流水半成烟,半入泥沙半压船。
一月漉将尸数万,几人肢体得完全。
“漉”(lù路):打捞的意思。
西风力劲火扬威,锦壁牙樯化蝶飞。
收拾油盐柴米炭,火神作恶水神肥。
叶注:各船货物,约值三十余万。
“锦壁”:用锦缎装饰的船舱板壁。“牙樯”:用象牙制作的桅杆。这也是对船的夸张性描写。
赀财千万作灰扬,富客豪商气不狂。
九九归原谁受累,大东道主是西帮。
叶注:塘角无与于汉口,汉口之性命存焉。火灾无与于票号,各行之倒账归焉。
“赀”:同“资”。“西帮”:通常作陕西与山西商帮的合称,此处专指山西帮票号。“倒账”:收不回的账;“倒”,读上声。
作为一个在旧时代参加科举、累试不第,求取功名而不得的旧文人,由于时代的局限,叶氏的作品中“杂糅了若干封建糟粕,如相信风水之说、轻视劳动人民、宣扬男尊女卑,对妓院的描写不惜篇幅等”。叶氏行走于富商巨贾常去的花街柳巷,情趣也不免“啼笑巧随歌舞变”,也有荒腔走板的时候。以至于1984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汉口竹枝词校注》时,“责任编辑便建议删去了其中涉嫌黄色的两首”。当时这本书出版时,“实际存诗290首”。
在叶调元292首词作中,部分词作的“落笔欠妥”瑕不掩瑜,《汉口竹枝词》不失为一本对汉口进行了全方位多侧面多层次扫描的珍贵书籍。叶调元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创作了近300首竹枝词,把清代中后期汉口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地描绘下来,留给了后世,让今天的武汉人永远记住了他。
这正是:
鹤楼里巷久闻名,咏唱江城叶有声。
汉上情缘犹未了,几度访贤向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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