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筱芸
送伯愚都护之任乌里雅苏台
是男儿、万里惯长征,临歧漫凄然。只榆关东去,沙虫猿鹤,莽莽烽烟。试问今谁健者,慷慨着先鞭?且袖平戎策,乘传行边。 老去惊心鼙鼓,叹无多哀乐,换了华颠,尽雄虺琐琐,呵壁问苍天。认参差、神京乔木,愿锋车、归及中兴年。休回首、算中宵月,犹照居延。
王鹏运
这是一首赠别词,作于中日甲午战争期间。伯愚,名志锐(1852——1912),是光绪妃子珍妃、瑾妃的胞兄。他本为侍郎长叙之子,自幼出嗣广州将军长善,出身将门,通晓军事,曾五次上疏,策划西北防务,揭发强邻狡谋。中日甲午战争期间,亦上疏主战,指责李鸿章等人误国,被以副都统衔滴任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乌里雅苏台,约相当于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全境,其首府亦名乌里雅苏台,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扎布汗省省会扎布哈朗特。清雍正间筑城,为定边左副将军和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驻所。与王鹏运此词同时,盛昱、沈曾植、文廷式等有识忧国之士,也以同调赠别。
开首即以“是男儿,万里惯长征”的豪语(尤其是“是”与“惯”字的强调),托出伯愚戎马生涯、志存千里的奇伟男儿英姿。如此一个惯于征战南北的大丈夫,今日万里长征之任乌里雅苏台,送行的与被送的,临别之际应该不会生凄然之情(漫,莫也),然而“盖伯愚此行虽之官,犹迁谪也”(况周颐《蕙风词话》)怎可能不凄然。但词人在此先以豪语祈愿,至于实际如何,则按下不表,留下伏笔。“只榆关”三句,进而设想伯愚此去,一路经行的情景和心境。榆关即山海关。东去不远的山海关,就是千百年来征战不已的古战场。“沙虫猿鹤”,用周穆王事,《艺文类聚》九十引《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年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古战场上,无数过往将士,枭雄豪杰,全都灰飞烟灭,化为沙虫猿鹤。前不见古人,唯有莽莽苍苍的烽烟,默默地迎候来者。寓典事于景物,在千古征战的苍凉背景上,着意渲染凸现伯愚此行的悲壮。追往思来,自然就有了以“今谁健者”“慷慨着先鞭”的对伯愚的推重和期许(“着先鞭”,用刘琨事。《晋书·刘琨传》:“刘琨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鞭即马鞭),在发端勾勒的伯愚惯于征战的奇伟男儿英姿上,又铺染上不屈不挠、慷慨任气的豪迈。“且袖平戎策,乘传行边”,将伯愚昔日上万字平定外族侵略者策略之壮举(甲午之役,伯愚上疏画战守策,累万言。光绪皇帝览奏召见,志锐慷慨敷陈,至于流涕)与壮志,同他今日之行拍合一处,对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前叙已知,“伯愚此行虽之官,犹迁谪也。”因此,临别之际,凄楚之情断断难免。但伯愚此行,毕竟同安晓峰的一贬到底、充军发配弃置不用不同,他还有一定的官职和权力,还可以而且应该为国为民有所作为。从行者一方看,明迁暗贬,请缨无路,已属不幸,正是需要鼓励之时,故词人无论为国家还是为朋友计,均应作豪语以壮行色。据此,词中渲染刻画的伯愚的英姿豪气、壮志壮举,与其说为伯愚先前固有,不如说是词人期待他发扬光大更其准确。然而,强作的豪语,毕竟不同,那掩饰不住的悲凉之色,不断地从上片之“漫”、“只”、“试问今谁”、“且”等摇曳不定的虚拟词和语气中流露出来,这种豪壮与悲凉的明暗起伏交错,使人得以窥见词人心底欲说还休、抑塞不平的悲愤与悲苦,在他的良苦用心之中,见出他忧国忧民厚待友人的“一片热肠,无穷哀感”。
如果说从行者着想,尚可强作豪语,一当下片笔触转到自己时,一腔抑塞悲凉之气,便喷涌而出,实乃“短歌寒噤不堪豪”也!“老去”三句,极写乱世之悲。“鼙鼓”,原指军中乐器,进军鼓乐。此处语本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和王清惠《满江红》词:“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以喻战争。词人所处之世,前有中日甲午战争,后有庚子八国联军之侵。三句叹息生当乱世,常怀深忧,年华在强虏大举进攻的惊心鼙鼓中老去,本来就没有多少欢乐之事,更兼转眼之间,老之已至,换了华颠。四顾边关朝廷,外患内佞,“尽雄虺琐琐”,以四处全是穿行往来发出琐琐尖利细碎之声的九首毒蛇(虺,毒蛇。《尔雅》云:“博三寸,首大如擘。”《招魂》“南方之害,雄虺九首,往来倏忽。”),渲染环境的阴森恐怖,在这样的氛围背景中,凸现有为正直之士请缨无路,无可告语,唯有“呵壁问苍天”的愤懑激楚之情。此用屈原事。王逸《楚辞章句·天问》云:“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泻愁思。”换头至此,笔致的悲凉愤懑,情境的阴森恐怖,心绪的沉郁抑塞,与上片的豪壮、希冀、鼓励形成强烈对比。表面上是词人自叙一己身世怀抱,却又未始不是那个时代正直有为之士的真实情境。这种一正一负情绪的强烈反差跌宕,展示了词人及其伯愚等同时代人欲挽狂澜于既倒,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的沉郁顿挫的复杂情怀。在这样的情绪起落和真实情境氛围中,“认参差,神京乔木,愿锋车、归及中兴年”的祈望,虽是乐观豁达之语,却比之悲语更令人辛酸(乔木,乡梓之意,江淹《别赋》:“视乔木兮故里,诀北梁兮永辞。”锋车,军车)。从词语层面看,此处呼应上片伯愚此行为君国“慷慨著先鞭”的壮志与壮举,在情绪的起伏上,则是悲后复以有所期待的振作。“休回首”三句以宽慰之语作结。在时间上,是以将来时态虚拟身在边关异地的伯愚,休要回首生悲。“算中宵月,犹照居延”(居延,古边塞名,此处代指乌里雅苏台),在此有几层意思:一层是与“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相反,暗指君王仍会关注远在万里之外的伯愚;一层是表示同志挚友之情将随之同在,用杜甫《梦李白二首》之“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意;一层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通脱宽慰。
此词通过对行者与送者不同情境的刻画渲染,传达了词人情绪的一波三折,跌宕顿挫,展示了“当时朝局”下有志之士的共同复杂心曲,其间蕴含的善于为朋友着想的深情,忧国忧民,欲挽狂澜于既倒的执着,百载之下,犹使人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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