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马兴荣
丙子送春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雨。
刘辰翁
这首词作于宗恭帝德祐二年(1276)的暮春时节。这年正月,元军攻陷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三月,掳恭帝及全太后等北去,宫妃朝臣亦多被迫随行。这时,刘辰翁避难须溪(今江西吉水县境内)当他得知这一消息,便写了这首送春词。这里的“春”和《须溪词》中许多题作“送春”、“春感”、“春暮”、“春晓”的词一样,大多表面上是指季节中的“春”,实际是用比兴手法,是指南宋。“送春”就是伤痛南宋的被灭亡。这正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的:“题是送春,词是悲宋。”
全词分三段。首段写临安沦陷后的残破景象以及词人的痛苦感受。首二句“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开门见山,点明亡国之痛的题旨,表现了词人对现实、对未来绝望的情绪,所以卓人月说:“首句九字悲绝”。紧接着“秋千外,芳草连天,准遣风沙暗南浦。”“秋千”、“芳草”,春景也,写南宋的兴盛。“风沙暗南浦”,写春日好景消逝,风沙迷漫,实则是象征元军攻陷临安。“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表面指自然界暮春时节,飞絮飘零,扣紧题目“送春”,实则是指南逃至闽诸臣拥立赵昰为端宗,立起南宋的旗帜,继续抵抗元军。但他们如飞絮一样飘泊无依,他们的力量也像飞絮一样微弱。“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兜转笔续写眼前事,”“乱鸦”指元军,“斗转”指北斗星移动了位置,暗示南宋的被灭亡。“不见来时试灯处”,言春来时,元宵佳节,尚见灯景,而今春已去了,就是说临安已被元军占领,南宋已经被灭亡了,那里还看得到当时试灯的盛况呢?
第二段一开始就突然反问一句:“春去,谁最苦?”这也就是说,南宋被灭亡后,最苦的是那些人呢?是被掳北去的帝、后、宫妃朝臣?还是飘流海上、继续抗元的君、臣志士?抑或是被占领区的臣、民?这一问,引起读者的思索,也使词有起伏,不平板。下面三句回答问题:“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箭雁沉边”,受箭伤的大雁远沉边塞。象征被掳北去的帝后等。“梁燕无主”,主人已去,梁燕无依。象征国亡后的江南臣民。“杜鹃声里长门暮”,临安南宋的宫苑一片荒凉,暮色苍茫中只有杜鹃声声而已。接着四句:“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进一步写北行者,补足上文。“玉树”,汉宫中故物。《汉书·杨雄传》颜师古注云:“玉树者,汉武帝所作,集众宝为之,用供神也。”“玉树委土”,言南宋被灭亡也。“泪盘如露”,汉武帝时,在建章殿前铸铜人,手托盛露盘,称捧露仙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云:“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亦言南宋被灭亡。以上两句都是以汉事喻南宋。结拍两句则想象临安沦陷后,被迫北行的帝、后等如汉时“金铜仙人”被迫迁徙一样痛苦。屡屡回顾,日已西斜,还未能前进多少。
第三段和第二段一样,一开始就提出问题:“春去,尚来否?”从表面来说,这个问题很简单,按照自然规律的运行,春、夏、秋、冬四季变化是常规,今年春去了,经过夏、秋、冬三季,明年,春天又必然来临的。而词人这里问的实际是,南宋被灭亡了,还有复兴的希望吗?这说明词人亡国之痛,眷恋故国之情是很深的。“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江令”,历来词家都认为是指江淹,但这两句下的原注说:“二人皆北去”,而江淹历仕宋、齐、梁三代,并未北去。刘辰翁这里说的“江令”当是江总,不是江淹。江总仕陈时,官至尚书令,世称“江令”,且陈亡后,入隋北去。庾信原仕梁,出使西魏被留北方,写有《愁赋》。这两句是作者借以表示自己对被掳北去的士人的怀念。“苏堤尽日风和雨”说临安沦陷后处在风风雨雨,一切不安之中。“苏堤”,在今杭州西湖,是宋代苏轼任杭州太守时所筑,故名“苏堤”,是杭州著名的风景区。这里是以“苏堤”代指临安。“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说现在只有“神游”才能见到故国了。“花记前度”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诗意,说过去临安花事繁华,而今重来,一切全非了。这两句紧接上文“苏堤”,追念南宋被灭亡前的临安。表现词人对故国的留恋以及亡国的悲痛。词的最后三句“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雨。”回到本题,说自己流落在外,满腔悲愤,向谁诉说呢。只有和儿子共话故国之思了。
整首词充满对故国深深眷恋之情。明代卓人月评这首词说:“悠扬悱恻,即以为《小雅》、楚骚可也。”(《历代诗余》卷一百八十引)是很有见地的。
这首词以“春”贯全篇,首段“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指南宋覆灭。次段“春去,谁最苦?”反问一句,实际是说,亡国者最苦。再次段“春去,尚来否?”再一问:南宋还有希望吗?思想脉落异常清楚。
词中用虚字,张炎《词源》、沈义父《乐府指迷》、陆辅之《词旨》、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沈祥龙《论词随笔》、蒋兆兰《词说》等都有论及,但主张不。我认为,在一首词中,即使数用虚字也不妨,只要得其所,不但没有害处,而且前后呼应,使整首词显得灵活,有节奏,而不呆板。这首词用了“但”、“想”、“正”、“叹”四个虚字,就起了这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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