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宜早
王府基怀古
记白驹兵,齐云火,一晌繁华何处?宫基春草绿,任莺歌花笑,更无人妒。石马苔缠,铜仙泪滴,麋鹿也曾游否?英雄消沈尽,问当年割据,霸图谁误?但赢得凄凉,五更霜角,满城风絮。 乾坤真逆旅!看濠泗楼橹横江渡。又转眼、灰飞玉座,雨泠金沟,叹神京不堪重顾。万朵愁云涌,还悄把、蒋陵遮住。接直北煤山路。兴亡弹指,何况张王非故?江南庾郎一赋。
陈崿
题目中所说的“王府基”,指的是苏州(元末称平江)张士诚王府的遗址。
元代末年,江淮以南出现了韩林儿、郭子兴、朱元璋、徐寿辉、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群雄割据,互相攻伐的局面。张士诚是泰州白驹场(今属江苏大丰)人,贩盐为业。1353年率盐丁起义,攻占高邮等地。次年称诚王,国号周。1356年定都平江(今江苏苏州市),改为隆平郡。1363年自立为吴王;民间称之为东吴(1364正月朱元璋也自立为吴王,民间称之为西吴),割据范围南到浙江绍兴,北到山东济宁,西到安徽北部。1367年朱元璋攻克平江,执张士诚,解至应天(今江苏南京),张拒不投降,被乱棍打死(一说自缢死)。苏州旧吴县子城上有座齐云楼,古名月华楼,唐曹恭王所建,后又名飞云阁。城破之日,张士诚一把火把自己的妻妾眷属烧死在这里,宣告了东吴的覆灭。
词的第一句写了张士诚自起兵到覆灭的全过程。张士诚割据的区域盛产粮食,又有鱼盐桑麻之利,极为富庶。士诚号令不严,赏罚不明,将军大臣们修府第,建园池,沉溺于声色宴乐之中,一时上下腐化,终致灭亡。词作者说,从白驹场兴义兵,到齐云楼一把火,当年繁华兴盛的景象,转眼间到哪里了呢?二、三句写王府基荒凉残破的景象。王宫只剩下残垣断础,淹没在碧绿的青草之中。莺鸟在树上婉转歌唱,花朵在枝头展开笑靥,可是这一切再也没有人去羡慕嫉妒了。陵墓的石马已经被青苔缠裹,说明无人管理,自然荒凉;宫中的铜仙还在潸然滴泪,表明亡国之痛,至今未消;那自在悠闲的麋鹿是否也曾经来到此地游玩过?无关之物,无关之事,更激起作者相关之情。石马,指张士诚母亲曹氏的墓,在平江城外。朱元璋围平江时,曾严令士兵不许侵毁。铜仙泪滴,用魏明帝迁徙汉建章宫内金铜仙人承露盘的故事,暗指张士诚被俘送应天。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云:“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这个故事常被用来表达亡国之恸。第四句,回顾历史,发出深沉的疑问。当年割据的各路英雄,都已经消亡净尽,他们称霸主盟的宏图大业到底是谁断送的呢?“消沈”即“消沉”,今义为情绪低落,在词中作消亡解,这一句有问无答,作者本意不在、也不可能给予明确的回答;惟其有问无答,才更显得感慨无端,苍茫无际。第五句复以眼前凄凉景象收束上片。“赢得”,似扬实抑,古诗词中经常这样使用,其意同于“落得”。“但”字一下,言除了无端的愁绪,此处更无所有。有凄清的霜晨,城头传来如泣如诉的角号声,满城纷乱的柳絮和落花在风中搅动飘飞。八个字以可见可闻可感可信的具体事物体现了无迹可求、难以捉摸的感情,亦情亦景,情景交融。“满城风絮”是宋贺铸《横塘路》词中的名句。
下片从张士诚东吴的兴亡写到整个明代的兴亡。“乾坤真逆旅”,天地之间确实是历史过客匆匆来去的旅店!一句感慨,既概括承揽上片,又直接开启下片。濠水、泗水是朱元璋家乡安徽凤阳附近的两条水道。“濠泗楼橹横江渡”,描写朱元璋的水军阵容,表现朱元璋强大的军事力量及其胜利进军的形势。这一句写明朝的兴起。转眼之间,帝王的宝座化为灰烬,宫苑溪流笼罩在一片凄风冷雨之中,繁华的帝都已经不堪重顾。“又”字呼应上片,言张士诚自起兵至覆亡十四年只是“一晌”之事,朱元璋建立的明王朝自兴至亡近三百年也只在“转眼”之间。想到这里,作者直觉得自己胸中郁积的哀情愁绪正化作涌动的万朵烟云,悄悄地把蒋山(又名钟山、紫金山、在南京)连同山脚下明代的陵墓(有孝陵和诸功臣墓)一起笼罩住了;那愁云还在不停地弥漫扩展,横亘长天,一直笼罩住正北方向的煤山,1644年明思宗朱由检自缢于此,标志着明朝灭亡,如今更加“不堪重顾”了。以上几句联缀而下,以浓墨大笔写尽了明朝由兴到亡的悲剧历史,以下收束。“兴亡”点题,“弹指”回应“一晌”、“转眼”。“张王非故”,往昔的繁华强盛已经不复存在了。“张王”,壮盛。“王”,读如“旺”,结句用典,含义深长。庾信奉南朝梁元帝之命出使西魏,结果因梁亡而被迫留仕长安,“位虽通显,常作乡关之思”(《北史·庾信传》),于是写了一篇《哀江南赋》,序云:“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陈崿自比庾信,指出这首词的主旨在于抒写自己胸中因东吴和大明覆亡而产生的“悲哀”之情。不仅如此。陈崿以贡生被荐充纂修诗经馆分校,议叙知县,遽乞归,杜门著述。细味此词,似作于被荐之时,此词即所以陈不得已之情者;或许作于乞归之日,此词即所以陈乞归之志者。上片“英雄割据”云云,似有弦外之音,暗含对于南明福王、鲁王、唐王、桂王先后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经验教训的回顾。联系结句以庾郎自比,可以看出,这首词在寄托故国之思的同时,也表明了作者对清王朝的不合作态度。
关于这首词在写作上的特色,这里仅指出两点:其一,欲写明朝,先写东吴是为了写明。又掩饰了写明的实质,较为得体。历史跨度很大,表现了很强的概括力。其二,通篇紧扣“兴亡”二字,写“兴”是为了写“亡”,才写到“兴”,立即转笔写“亡”,对比十分强烈,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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