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曾枣庄曾涛
兔丝附蓬麻, 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 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君妻, 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 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 守边赴河阳。
妾身未分明, 何以拜姑嫜?
父母养我时, 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归, 鸡狗亦得将。
君今往死地, 沉痛迫中肠。
誓欲随君去, 形势反苍黄。
勿为新婚念, 努力事戎行。
妇人在军中, 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 久致罗襦裳。
罗襦不复施, 对君洗红妆。
仰视百鸟飞, 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 与君永相望!
杜甫
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因上疏营救房琯,由左拾遗贬为华州(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岁末,曾到洛阳(今属河南)探望故乡。当时,安史叛军首领安庆绪据守邺城,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使奉朝廷之命,率大军围攻,结果兵溃城下,郭子仪退守河阳,洛阳震惊,形势非常危急。邺城败后,杜甫由洛阳回华州任所,并于次年春据途中所见所闻,写成《潼关吏》、《石壕吏》、《新安吏》以及《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六首即事名篇的新乐府诗,后人合称为“三吏”、“三别”。
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由盛入衰,直至灭亡的转折点。杜甫的不少作品,都反映了这场动乱带给普通百姓的灾难以及他们感人的爱国情怀;表现出当忧国和忧民相矛盾时,诗人复杂而又沉重的心情,十分曲折感人。《新婚别》堪称其中最成功的一篇。全诗以新妇的独白,描写她生离死别的痛苦和悲哀,以及她顾全大局,以国家命运为重的品德,激昂慷慨,催人泪下。
唐汝洵谓:“杜(甫)五言古,体情莫妙于‘三别’。”(仇注卷五《北征》诗注引)“体情”即刻画抒发感情,这首诗“体情”之“妙”,在于以曲折为基础的真实。我们必需设身处地,充分想像和体验一个身当战乱,“暮婚晨告别”的新妇的处境,才能真正读懂这首诗。“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这是全诗的主旨吗?当然不是。但却是新妇最痛苦、最绝望的呼喊。父母辛辛苦苦养育她,并没有多大的奢望,只希望她长大嫁人,有个归宿。然而暮婚晨别,席不暖床,新婚的丈夫就要赴边卫国,生死莫测。按古礼,女嫁三日,告庙上坟,才算完成婚礼。现在婚礼未完,身份未明,“何以拜姑嫜”!新妇的处境实在太难,因而怨气冲天。“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这是全诗的主旨吗?也不是。因为新妇的痛苦正是因“新婚念”而起,“勿为新婚念”决非她的由衷之言。也许她并不知道汉将李陵有一次在作战中发现士气不振,后来查知原因是为许多士兵携带妻子来到军队的故事,但她凭直觉懂得“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己虽未与丈夫同行,但如果丈夫总是想念新婚的妻子,又与“妇人在军中”有什么不同呢?这里,我们要特别注意这个“恐”字,它是全诗唯一一个最能充分体现新妇对这场战乱的态度的字眼。她担心士气不振,她希望士气高昂,大获全胜,无言之中,包含着她对丈夫“守边赴河阳”的支持和鼓励。从这个角度看,“勿为”二句就不仅仅是宽慰之词,同样包含了新妇的希望。“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这是全诗的主旨吗?当然也不是。新婚离别的痛苦,“努力事戎行”的希望,“兵气恐不扬”的担心交织在一起,使她无法排遣,她不得不作这样的告慰:人间的事情大多错综复杂,难如人意,只能与你相互等待,相互盼望!这同样不是由衷之言,而是迫不得已之词,但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失为一种自我宽慰,自我解脱。不难看出,“嫁女”二句、“勿为”二句、“人事”二句,它们所表现的感情和思想相互矛盾,因而都不能代表全诗的主旨。如果抓住其中任何两句各执一端发挥,就会得出相互矛盾的结论。我们认为,“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皇”十个字,最能体现全诗的基调和主旨。这十个字中,包含了新妇对新婚的依恋,对幸福的渴望;包含了战乱带来的生离死别的痛苦和悲哀;包含了对守边卫国的丈夫的理解、支持和牺牲。所有这一切,才是这首诗的真正内涵。试想,如果新妇只有“不如弃路旁”的愤懑,只有“努力事戎行”的豪言,或者只有“人事多错迕”的叹息,这还是一首以情动人的好诗吗?抒情的曲折和真实往往是互为条件的。
由于全诗以新妇第一人称的口吻述说,因而在诗中找不出一句直接体现诗人态度的话。然而字里行间,无不熔铸诗人的感情和态度。全诗大半篇幅都在刻画新妇生离死别的痛苦,或引喻,或对比,或追述,或推想,一唱三叹,痛断肝肠,无不寄寓着诗人的忧虑和同情。而“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戌行”,斩钉截铁,激昂慷慨,与新妇的痛苦成对比,饱含诗人对一个柔弱女子的崇敬和赞赏。“与君永相望”的收笔,不正也是诗人的祝福吗?可见诗人充分理解他的主人公,,他深知战乱带给新妇的痛苦的份量;他珍视新妇的爱国情怀,让她在巨大的哀伤中放出异彩;他也深深懂得在特定条件下,“保家”和“卫国”是不可兼顾的,因而除了祝福,他说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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