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拔荆周晏
癸卯元宵,与诸君各赋词以为乐。寂寞山村,无可道者,因述昔年京华所见,以《望月婆罗门引》歌之。酒酣击节,将有堕开元之泪者。
暮云收尽,柳梢华月转银盘。东风轻扇春寒。玉辇通宵游幸,彩仗驾双鸾。间鸣弦翠管,鼎沸鳌山。 漏声未残。人半醉,尚追欢。是处灯围绣毂,花护雕鞍。繁华梦断,醉几度春风双鬓斑。回首处,不见长安。
段克己
词人在小序中说明写作本词是元宵佳节“赋词以为乐”,所赋内容乃“昔年京华所见”,想不到佳节欢乐因叙旧反倒使不少人落泪悲伤。这就引起读者对背景的注意。癸卯,即南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蒙古乃马真皇后称制二年。这时金已亡国十年了。正象许多南宋遗民哽咽吞声怀念故国一样,段克己以不仕元朝的金末进士身份,远避尘嚣,在“寂寞山村”里诉说他对金国旧都的怀念,表达故国之思。这里的京华,当指金海陵王完颜亮定燕京为“中都”之后,因避蒙古的胁迫于宣宗贞祐二年(1214)迁都“南京开封府”,亦即当年北宋旧都汴京城。1233年,汴京陷落,次年,金被蒙古所灭。一个值得回味的历史现象是:北宋汴京当年被金人攻陷,南宋汉人不忘恢复失地,他们为怀念故土激发民族情感,留下了大量以回忆汴京盛况为题的作品。同时,金统治下的汴京城,却早已从劫火中得到重新营建,金章宗泰和年间的汴京人口已增至七十四万多户了。女真族在汉民族的同化下,与汉族和睦相处,城市经济和文化都获得繁荣发展。一旦金国灭亡,身为末世进士的段克己,遂断绝仕进之念,同样也发出与南宋初年南渡词人一样的亡国哀音。可见不忘故国的遗民心理不但相近而且是相通的。
这首元宵词以大量的篇幅叙述当年金国旧都的繁华、人民庆祝佳节的欢乐。起句先写元宵傍晚的气候和天象。“暮云收尽,柳梢华月转银盘”,元宵佳节天气清朗,皓月当空,最适人意。这里化用苏轼《阳关曲》“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诗意。“东风轻扇春寒”,既写出季节特点,更表明忆昔者对东风已来而寒气未消的感觉。“春寒”是外在的,与即将通宵狂欢的热烈心情相比,反成适度的调和剂。因为尽管“春寒”“轻扇”,但人间却已喜气洋洋。“玉辇”以下即正面描写京城元宵节热闹的场景。玉辇,皇帝乘坐的车子,彩仗和双鸾,都指帝王车驾前面的仪仗。两句不单写皇帝通宵达旦的游幸,而士女如云,车马杂沓,万众欢腾的种种盛况自然也包括其中。“间鸣弦翠管”,谓管弦乐器协奏热闹非凡。“间”字用得极妙,把各种错杂而有节奏的音乐声此起彼伏地出现,写得有声有色。“鼎沸鳌山”,鼎沸,形容元宵节灯火沸腾闹热之状。鳌山,灯山,用五彩灯连结而成。向子諲诗“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隐晴空”即写此情状。此句不但写灯火的辉煌,也兼指喧哗的人声笑语。元宵节的繁盛至此达到极点。上片描写着眼于以皇帝游幸为主,写帝王威仪和玉辇所至,银灯璀灿,歌吹四起,观者如海如潮的盛况。
下片细写余绪。从情绪上看是意犹未足。“漏声未残”,漏声,铜壶滴水之声。漏,古代计时之器。全句说计时器还未报道天将欲晓。这里用一时间语承上,说明入夜以来狂欢恣游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虽漏声将残,仍然还亢奋不已,毫无倦意。“人半醉,尚追欢”,即写意犹未尽的特定心理。也许正如上片所述只顾随大潮观看帝王车辆容仪,未及四处细看,故“尚迫欢”。“是处灯围绣毂,花护雕鞍”,就是“追欢”时所见。是处,处处。绣毂、雕鞍,,均指华丽的车马。毂,车轮。这里重笔详写最具特征性的景物:各式各样的花灯包围着华丽的车马,人们正在仔细欣赏每一处精彩别致的设计和花样;试看,满街灯火与花团交映,车水马龙,目不暇接。至此,已令人陶醉和沉浸在具体的赏心乐事情景之中,赏有所得,评说不辍,简直心动神摇,流连忘返,欢乐情绪再度被推向高潮。可是就在最饱满的欢愉之处,词人笔锋陡转,堕入实境,“繁华梦断,醉几度春风双鬓斑。”原来这历历在目,余温尚在的繁华景致,都是“昔年京华所见”,故曰“梦断”。梦乃日有所思所致,虽早已消逝的繁华梦,却经常令词人“醉”乃至“几度春风双鬓斑”。词中二度出现的““醉”及“东风”或“春风”,实际上是极有撼动人心力量的时空与心境描写。昔日繁华已成回忆中的繁华,梦中的繁华;今日的元宵,已不是当年的元宵,春秋代序,岁月如流,此时作者都已双鬓斑白,回首前尘,恍如隔世!结句“回首处,不见长安”把绝望凄楚的苍茫浩歌,寄寓在家国破亡的题旨中,其“不见”比辛弃疾“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以为山外山必有尽头的一丝寄托,显得更为沉痛哀伤。难怪即席便有落泪者了。
本词最突出的特点是以乐写哀,而且采用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的技法,打破惯常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格式,上下片连贯起来,不断蓄势,使所记灯节盛况和人的欢乐情绪达到顶点,然后以“梦断”陡转,使美好的事物横遭摧折,于沉郁蕴蓄之中透出无限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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