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水照
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
本篇约作于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秋。赏心亭,在建康(今南京)下水门城上。作者登临于此,放眼山河,眺望中原,感慨时局,悲叹身世,写下了这首迴肠荡气的爱国悲歌。
情景交融,景中含情,是这首词写作上的显著特色。上片主要写景, 下片抒情。景物描写是为了充分表达他报国无门的英雄失意之感,而景物本身又不是冷漠的存在,处处映带着失意愁恨的感情色彩。“楚天”两句写水,“遥岑”三句写山。长江水顺着辽阔的长空向远处滔滔流去,上下一派秋色,无边无际,“愁无际”中已隐含愁思,这是暗点;状如碧玉簪、青螺髻的远山,却似向作者“献愁供恨”,这是明写愁情。明暗交映,熔成一片。“落日”三句,从时间、地点、环境,写到“江南游子”即抒情主义公。试想在赏心亭高楼之上,目睹落日的斜晖,耳闻孤雁的哀鸣,对于这位从北国南来、一心参加抗金斗争的志士、勾起多少愁与恨!以上三小段,层次清晰,每小段的重心都在末尾,强调“秋无际”、“玉簪螺髻”(这句如按语言逻辑顺序应放在“遥岑远目”之后)、“江南游子”。作者运用这种前人所称的“倒卷法”,与他盘郁于怀的愤懑恰好吻合,情调也复一致。这三小段文意又逐层推进,从山水的远景推向楼台的近景,最后推出抒情主人公——作者自己!然后直抒胸臆:在高楼之上,独个儿把宝刀看了又看,将栏杆拍了又拍,却没有知己能领会此时此刻的心情。从这里转入下片正面抒情,多角度、多侧面地展开对“登临意”具体内容的抒写,最后以“红巾翠袖”的歌女暂拭英雄悲泪作结,与上片结句叹无知音遥相呼应。这首词结构严谨曲折而又一气呵成,其原因正是由于作者对情景交融手法的杰出运用:情由景出,景为情设,景中含情。情与景的这种紧密关联,互相渲染,取得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用典贴切,深化意境,这是写作上的另一特色。词的下片正面展开抒恨,一连用了三个典故:一是晋朝的张翰(季鹰),词里说,休提那张翰,秋风一起,他就想起故乡的鲈鱼美味,弃官回家;二是汉代的许汜,词里说,如果象许汜那样只知购田买屋,岂有面目去见才识过人的刘备;三是晋朝的桓温,词里说,可惜年华如流水般地逝去,怎禁得风吹雨打,正象桓温所曾叹息的那样:“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大量用典是辛词的一个重要特点,前人对此毁誉参半。称赞者说他笔力雄放,因用典而“别开天地,横绝古今”;批评者说他“掉书袋”,贪用书本材料以逞才炫博。其实,问题不在于用不用典,而在于用得是否得当。用得巧妙贴切,就能利用典故本身所包含的丰富内容,来增加诗歌形象或意境的内涵和深度,有时还适宜于表达难言之隐。辛词中也有一些用典堆砌、形象贫乏之作,但这首词却是用典成功的范例。张翰一典,不仅在字面上表明自己不学张翰弃官退隐,而且言外又指自己故乡沦陷,也无法退隐。许汜一典,表面上讲自己不学许汜只顾添置个人家产,骨子里又是对当时统治集团中只为个人聚敛财物、不管国难的风气进行讽刺和抨击。桓温一典,借以抒发自己年华虚度、功业无成的感慨,并在“忧愁风雨”中隐喻国势的危殆。显然,这些言外之意和难言之隐,如果离开用典,是很难表达的,也不可能具有如此丰富的暗示性的内蕴,达到诗词作为精炼的语言艺术、以少胜多的要求。这首词除了上述三个明典以外,还用暗典。如“把吴钩看了”一句,对古典文学较有修养的人,读后就会自然联想起前人的一些诗句:“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杜甫《后出塞》),“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南园》)等。由于诗文传统的积累,往往使一些字句除了概念的意义之外,还可能附带其他的含义。“吴钩”在这里就不仅仅指“一种弯形的刀”,还与人们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理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们了解前人有关“吴钩”的诗句,再来吟诵“把吴钩看了”一句,就更能体会作者那种英雄抱负无人理会的悲愤了。又如“栏杆拍遍”一句,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记载宋初刘概,“少师种放(当时名将)”“往往凭栏静立,怀想世事,吁唏独语,或以手拍杆。尝有诗曰:‘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杆拍’。”这个故事也有助于对辛词的理解。所以,这些暗典,表面上看来似乎不在用典,甚至作者也未必一定意识到,但读者懂得了诗文传统用语以后,就能引起多种联想,参与艺术形象的再创造,深化诗词意境的内涵,从而使作品更引人入胜,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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