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陶尔夫
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辛弃疾
这是辛弃疾词中爱国思想表现十分强烈的名篇之一。作者在绍熙五年(1194)前曾任福建安抚使。从这首词的内容及所流露的思想情绪看,可能是作者受主和派诬陷落职以后,途经南剑登双溪楼所作。“南剑”,宋时州名,治所在延平(今福建南平市)。《南平县志》载:“双溪楼在府城东,又有双溪阁在剑津上。”“剑津”,即流经南平的剑溪。“双溪”,指剑溪和樵川。《舆地纪胜·南剑州》:“剑溪环其左,樵川带其右。二水交流,汇为澄潭,是为宝剑化龙之津。”词前小序交待了这首词是登楼有感而作。
作为爱国词人,辛弃疾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国家的安危存亡,所以当他一登上双溪楼,便联想到岌岌可危的现实,并且很自然地跟当地名胜特点联系起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词人登楼,首先遥想的是西北,是被金人侵占的中原广大地区。“西北浮云”,即指此而言。同时还很自然地想到传说楼下落入水中的名剑,并希望能用此剑去消灭入侵之敌。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人言此地”三句,对宝剑的神秘性加以夸张:人们传说,就在此地,更深夜半,还经常可以看见横贯斗牛的宝剑光焰。据《晋书·张华传》:张华见斗牛(二十八宿中相邻的两个星座)间,常有紫气,因问雷焕是何缘故,雷焕答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而丰城(今江西丰城)正应斗牛两星座地区之内。后雷焕任丰城县令,在监狱屋基下,掘地四丈,得一石函,内有宝剑两把,一名龙泉,一名太阿。张、雷各分得一把,紫气从此消失。张华死时,宝剑突然失踪。雷焕死后,其子雷华佩剑过延平津(即剑溪),剑城腰间跃入水中,派人入水寻觅,只见两条数丈长的纹龙,光彩照水,波浪惊腾,不敢往取。有了这个传说,词人免不了要仰望斗牛间是否还有紫气:“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仰望天空,完全失望。水中又如何?“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水中也无法寻取,怕的是溪水里风雷怒吼,魔怪凶残。《晋书·温峤传》:苏峻兵反,温峤奉命平乱。还镇,“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灭,奇形异状,或乘马著赤衣者。”“燃犀”,即照妖之意。上片写诗人誓欲扫清西北浮云,但上下求索倚天长剑而不可得,暗喻抗金主战遭到种种阻挠,为下片抒情作好准备。
下片即景生情:“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此三句写景,但却成为词人当时处境的象征。“元龙老矣”三句,意思说,我虽然象陈登一样胸怀大志,却不料白发斑斑,不如床上高卧与冷水凉席结伴。据《三国志·陈登传》及注引《先贤行状》,陈登字元龙,东汉末年人,为人有大志,曾助曹操灭吕布。许汜与刘表在荆州牧刘表处共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备问汜:“君言豪,宁有事耶?”汜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土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如小人(备自指)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词人在此以元龙自比,并表示床上高卧,不问时事。语含牢骚激愤。从“千古兴亡”至结尾六句,倾吐登临的感慨,意思说:千古的勃兴沦亡,百年的深悲浅笑,在登临时都一齐拥向心坎;我问你,是谁又把航船的白帆抖落,浴着斜阳,在沙滩上抛锚系缆?后片虽然流露出壮志难酬,不如闲居高卧的隐退思想,但这却是万不得己,是时势所迫。这一思想的产生是与南宋王朝政治局势分不开的。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图恢复进取,一味妥协投降,对爱国抗敌的有识之士却百般压制打击,直至镇压迫害,使统一中原的伟大事业,付之东流。
这首词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表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线索清晰,钩锁绵密。一般登临之作往往要发思古之幽情,此词却摆脱了这一俗套。作者即景生情,将全副笔墨集中用于抒写主战与主和这一现实生活中主要矛盾焦点之上。开篇远望西北,烘托出国土沦丧,战云密布这一时代特征;接着便提出解决这一矛盾的正确方法:“倚天万里须长剑!”也就是“战!”即用自卫反击和收复失地的战争来消灭入侵之敌。下面就登临的双溪楼引出宝剑落水的传说。词中的“长剑”,既指抗敌军民,又是自指。这是第一层。从“我觉山高”至上片结尾是第二层。通过“潭空水冷”,“风雷怒,鱼龙惨”来说明主战势力受到重重阻挠而不能发挥其抗金复国的作用。下片换头至“冰壶凉簟”,是第三层。爱国主战受到重重阻挠,甚至面临极大危险,逼使词人“高卧”。最后就眼前之所见,并与开篇照应对比,结束全词,脉络井然。
二是因迩及远,以小见大。作者胸怀大志,以抗金爱国,恢复中原为己任。他虽身处福建南平小小双溪楼上,心里盛的却是整个中华大地。所以,他一登上楼头,便“举头西北”,由翻卷的“浮云”,联想到战争,联想到中原沦陷与骨肉同胞的深重灾难。而要扫清敌人,收复失地,救民于水火,必须有一种强大的军事力量。巧妙的是,作者却能从一把落水的宝剑起笔,加以生发。所谓“长剑”,最长也不过“三尺龙泉”而已。但作者却能通过奇妙的想象,运用夸张手法,写出了“倚天万里”这壮观的词句。这是词人的心声,同时也呼喊出千百万南宋军民共同的心愿。这“长剑”是千万把利剑的化身,也是广大抗战军民的化身。它以一总多,以小见大,由近及远。这是词人的心胸,词人的胆识,词人的想象,也是艺术的辩证法。
三是通篇暗喻,对比强烈。这首词里有不少直抒胸臆的词句,如“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但是,更多的词句,关键的词句却是通过暗喻手法写出来的。词中的暗喻可分两组:一组是暗喻敌人或主和派的,如“举头西北浮云”,“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等;另一组是暗喻主战派的,如“长剑”、“过危楼,欲飞还敛”,包括“元龙老矣”等等。这两组不同形象在词中形成鲜明对照和强烈对比。这种对比还体现在词的前后结构上。如开篇直写国家岌岌可危的形势:“举头西北浮云”,而结尾却与此不同,写的是另一种麻木不仁的和平景象:“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沐浴着夕阳的航船在此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却卸落白帆,在沙滩上搁浅抛锚。这与开篇战云密布的形象是何等不同!这首词形象地说明,当时的中国大地,一面是“西北浮云”,“中原膏血”;而另一面却是“西湖歌舞”,“百年酣醉”。长此以往,南宋之灭亡,已势在必然了。
这首词通体洋溢着爱国热情,加之又具有上述艺术特点,颇能代表辛词雄浑豪放、慷慨悲凉的风格,读之有金石之音,风云之气,令人魄动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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