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林《满江红》爱国诗词鉴赏

作者： 李奇林

屈指兴亡，恨南北黄图消歇。便几个、孤忠大义，冰清玉烈。赵信城边羌笛雨，李陵台上胡笳月。惨模糊、吹出玉关情，声凄切。 汉宫露，梁园雪。双龙逝，一鸿灭。剩逋臣怒击，唾壶皆缺。豪杰气吞白凤髓，高怀眦饮黄羊血。试排云、待把捧日心，诉金阙。

张煌言

词史上有这样一段故事：南宋宫廷昭仪王清惠，被金人俘往燕京，北去途中写下《满江红·题驿壁》一词，(本书已录)文天祥读后有《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一首，明贡生彭孙贻又有《次文山和王昭仪韵》一首，三首《满江红》，都表现了深沉的亡国之恨和高尚的民族气节。与此相仿，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慷慨激昂，是脍炙人口的名作，张煌言也有步岳飞原韵的《满江红》(屈指兴亡)，写得沉雄悲壮，多少年来牵动着人们的爱国之心。

此词上片写明亡以后孤臣遗民的奇耻大恨。首二句，屈指历数朝代的兴亡，大明从1368年太祖登基南京到甲申之变，崇祯自缢煤山，加上几个支撑不住的南明政权，总共不到三百年，南北版图消失得一干二净。“黄图”，犹言版图。《隋书·经籍志》：“黄图一卷”。注：“记三辅宫观、陵庙、明堂、辟雍、效畤时等事。”杜甫《哭韦之晋》诗：“台阁黄图里，簪裾紫盖边。”“恨南北黄图消歇”着一“恨”字，立刻将词人心中的无限愤慨之情宣泄出来，恨朝政腐败导致国家覆亡，恨清兵大举入关使山河变色……。笔力千钧，直透纸背。以下几句，写孤臣遗民的处境和心态，都是从这个“恨”字生发出来的。遭受国破家亡、江山易主的厄运，只剩下几个深明大义的孤忠之臣，仍然坚持着如冰之清、玉之洁的民族节操。“几个”，点明其时活动在东海沿海的抗清义师势单力孤，好似星星之火。至于北部、西北部沦陷区，广大遗民在雨中月下，只能用胡笳、羌笛吹奏出“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悲切声音，借以抒发埋藏心中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赵信城”：城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寘颜山。《汉书·霍去病传》：“单于驰去，汉因发轻骑追之，遂至寘颜山赵信城。”赵信，以匈奴相国降汉，汉武帝封他为翕侯，又以击匈奴有功，益封，后以右将军击匈奴，兵败而降，匈奴筑城使其居之，其城即“赵信城”。“李陵台”：在今山西大同城北五百里处。李陵是汉武帝时一名骑都尉，率领步卒近五千人，深入沙漠，杀伤相当，因救兵不至，矢尽力竭而后降。传说他曾筑台，登台望汉。赵信城、李陵台，代指北部、西北部沦陷区。羌笛、胡笳，汉唐时胡人所用的乐器。整个上片，写词人心中的耻恨如冲出决口的大水，经久不息地向前滚滚流动。这个耻恨同岳飞的“靖康耻，犹未雪”之恨，都包蕴着丰富、深沉的历史内容。

下片紧扣题旨，换头起以“汉宫露，梁园雪”暗喻明朝宫苑如露消雪融，江山已经易主。“汉宫露”，指汉宫金人承露盘。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云：“魏明帝青龙九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梁园雪”，梁孝王园即兔园。谢庄《雪赋》：“梁王不悦，游于兔园。”梁孝王招纳宾客，筑有奇山丽池之园，司马相如、枚乘等辞赋家延居园中，园名大噪。故址在今河南商丘东。“双龙逝，一鸿灭”，指唐王朱聿键(隆武帝，1646年遇难长汀)、桂王朱由榔(永历帝，1662年殉于昆明)及鲁王朱以海(监国，1662年殂于金门)先后离开人世。词人失去了他所奉拜的正统君王，失去了自己重要的精神支柱，但抗清复明的意志和决心仍然坚定不移，没有发生动摇。康熙元年(1662)，浙江总督赵廷臣以帛书来招，其《答赵廷臣书》则谓：“……宁为文文山，不为许仲平。若为刘处士，何不为陆丞相乎?”《答赵廷臣二首》其二更云：“揶揄一息尚图存，吞炭吞毡可共论。”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象吞毡充饥的苏武，始终不降；象吞炭失声的豫让，寻机报仇。基于这种崇高的信念，尽管心里痛苦万分，词人还能昂首挺胸，慷慨悲歌曹操的《龟虽寿》。《世说新语·豪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铁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宋代爱国词人张元干《石州慢》面对金人入侵亦云：“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这里用王敦典故，写词人心中之恨达到极点，怒击唾壶。由怒击唾壶，我们自然联想起“怒发冲冠”的岳飞形象。

末四句，承前“怒击”之“怒”字，词人怒不可遏地发出强烈的誓愿。“豪杰气吞白凤髓，高怀眦饮黄羊血”，与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激愤语如出一辙。“白凤”：唐代诗人李群玉《感兴四首》(其一)诗：“子云吞白凤，遂吐《太玄》书。幽微十万字，枝叶何扶疏。”“黄羊”：似麂鹿而腹黄，多产塞北。“白凤”、“黄羊”，皆喻清人。“眦饮”：出《史记·项羽本纪》，樊哙带剑拥盾闯入鸿门宴，“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且食项王所赐彘肩斗酒事。尽管复明大势已去，情状险恶，词人却以大无畏的气魄，欲食强敌之髓、喝强敌之血而后快。歇拍二句，“试排云、待把捧日心，诉金阙”，仿岳飞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要驱散红日周围的浮云，好向朝廷倾诉自己的一片忠心。这虽突破不了历史局限，其中仍激荡着鼓舞士气和号召人心的巨大力量。“捧日心”：忠心。钱起《赠阙下裴舍人》诗：“霄汉长悬捧日心。”

张煌言抗清与岳飞抗金相比，处境更为艰难困苦，军中作词步和岳词原韵，意在追怀前辈英雄岳飞，坚持和发扬岳飞大义凛然的正气和精忠爱国的精神。此词以“恨”字贯穿全篇，词中巧用典故，善用比喻，不仅步和岳词原韵，而且承接岳词原意，尽情抒发自己临危不惧、孤忠报国的壮怀。其激昂慷慨之声，沉雄悲壮之音，催人泪下，促人奋起。两首《满江红》彪炳日月，共垂千古，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