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生《蓦山溪》爱国诗词鉴赏

作者： 王庆生

山河百二，自古关中好。壮岁喜功名，拥征鞍、貂裘绣帽。时移事改，萍梗落江湖，听楚语，厌蛮歌，往事知多少。 苍颜白发，故里欣重到。老马省曾行，也频嘶、冷烟残照。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

张中孚

这是一首词人晚年重访故里，感叹身世之作。他祖籍安定郡，即今之宁夏固原，位于关中地区的西北。词人晚年作官燕京，远离乡梓，故视关中为故里。在北宋末，南宋初，宋金军事斗争最为激烈的一段时期，关中一带曾为主要战场，中孚曾追随著名将领吴玠、张浚屡抗金兵，谱下了他一生中最为辉煌壮烈的篇章。中原陷没以后，中孚亦以兵败入金。他的后半生虽然官位尊显，然臣事外族，良非所愿，去国流离，飘萍泛梗之感，始终萦绕心间。晚年再入关中，故里重到，欣喜快慰之外，黍离之悲，故国之思亦悠悠而来。

上阕写他前后生截然不同的两段身世。首二句盛赞故乡的地理形胜。《史记·高祖本记》：“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天下诸侯有兵百万，秦以形胜，二万人足当诸侯兵百万。秦地即后之关中。关中的这一地理优势，在历代都受到高度的重视，有关中然后有天下，是无论守成之君还是创业之主的一种共识。金代初年，即曾围绕关中的得失，在宋金之间进行过剧烈的争夺。后来宋军退守汉中，女真就在中原站稳了脚跟。张中孚曾参加过这场云涌风驰，波澜壮阔的斗争。以赞美关中地理形胜开篇，不仅表现他军事家俯视全局、明察玄机的非凡识见，且将他个人的政治生涯与时代风云，紧密相联，赋予前半生以巨大的人生意义。“壮岁喜功名”，三句，具写他当年疆场驰逐，拥麾作镇的飒爽英姿，意气飞扬豪纵。“喜功名”三字用笔婉曲，实指他抗击女真入侵，保家卫国的英雄事业。“拥征鞍，貂裘锦帽”则以自己军帅形象的英爽雄武，显示杀敌的英勇与战功的显赫。在高扬劲健的语势中，词人强烈的爱国情怀亦间接地获得表露。“时移事改”一句转折，指赵宋移鼎，中原易主这样重大的历史变迁。“萍梗落江湖”五字，即由时事的变动，引出他个人命运的相应变化。高宗建炎四年(金天会八年公元1130年)金国皇子右副元帅宗辅经略陕西，宋军主帅张浚在富平败绩，退保两川，吴玠亦已退守陇州，陕州悉为金有，中孚时为经原路统制，兵弱城孤，战败入金。“萍梗”自喻，“江湖”以喻世事风潮的汹涌叵测，以浮萍泛梗而落于浩渺江湖之中，命运岂能由自己支配?“江湖”二字，又是相对于关陕高原而言的关东水乡泽国。词人入金以后不久，即离开了关中故乡，奔走颠折于从汴梁到金国上京(今黑龙江哈尔滨附近)和燕京的宦途。“听楚语，厌蛮歌”两句用典。《礼记·王制》：“南方日蛮。”唐张籍有《上国赠日南僧诗》“时逢海南客，蛮语问谁家?”皇甫松《浪淘沙》日：“蛮歌豆蔻北人愁。”“楚语”，借指南方语，“蛮歌”借指金朝歌曲，故着一“厌”字，正反映了词人离乡流落，违心事敌的极度痛苦心情。中孚仕途，晚年封王，位极人臣，极尽富贵尊荣，他却漠然视之，只以萍梗流泛江湖拟写自己的后半生，可见他至老都将自己视作赵宋的去国孤臣，是非荣辱，判然分明。“往事知多少”一句收缴上片，对自己曲折坎坷的人生作沉痛的概述，对故国乡梓的刻骨思念，亦悉数寓含于这五字之中。

下阕写返乡，重笔抒情。“苍颜白发”，言其返乡时节年事之迈。词人戎马半生，流离两纪，桑榆之年得归故土，心中自然充满了喜悦。“故里欣重到”一句，直表其意，写他经过长期的思念牵挂终遂其愿的无比欣慰。“老马”三句为补笔。人称老马识途，昔年征战的坐骑，于今重行故道，也因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极为熟谙，而频频昂首长啸，显得十分兴奋。老马尚知恋旧，则主人之情自不待言。经过这一细节陪衬，作品中的思乡情味就显得十分浓烈。“冷烟残照”四字，用李白《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写眼中长安冷落凄凉的景象。终南山在长安城南，与长安城池相对，山色不改，但景是而人非，这里再也不是当年的故国旧土。面对故乡山水，词人不能不想到，故国已沦亡，自己虽归故土，却仍不过是旧朝的游子。他的重归是“归”而“未归”。“乡梓”可归，而故国已不可归。他为故里重到而欣喜，又不能不为自己政治归宿而黯然神伤。歇拍三句“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不仅是一种符合自然规律的客观描述，也是他怀念故国，忧伤而老的忠实表述。词人虽然用笔婉曲，却将重省故乡的复杂矛盾心情作了十分深刻的展露，乡梓之爱，重归之喜，故国之思，黍离之悲都获得了曲折而又深刻的传述。

这首词运思严密，自然浑成。虽多处使典用事，而文气流畅，宛若口语，而又耐人寻思。况周颐《蕙风词话》云：“以清遒之笔，写慷慨之怀，冷烟残照，老马频嘶，何其情之一往而深也。昔人评有诗云：‘刚健含婀娜。’余于此词亦云。”显然，柔中有刚的词风，既是词人功力深厚的反映，同时也未尝不是那种故国之思不能不言而又不可明言使然。金初由南入北的一些词人都有这样的苦衷。故其爱国之情，不是一泻千里的进发，而是沉郁绵邈的哀思。以含蓄的语言形式，反映的是沉痛而无泪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