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卞孝萱乔长阜
连昌宫中满宫竹, 岁久无人森似束。
又有墙头千叶桃, 风动落花红蔌蔌。
宫边老翁为余泣:“小年进食曾因入。
上皇正在望仙楼, 太真同凭阑干立。
楼上楼前尽珠翠, 炫转荧煌照天地。
归来如梦复如痴, 何暇备言宫里事!
初过寒食一百六, 店舍无烟宫树绿。
夜半月高弦索鸣, 贺老琵琶定场屋。
力士传呼觅念奴, 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 特敕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睡红绡, 掠削云鬟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 二十五郎吹管逐。
逡巡大遍《凉州》彻, 色色《龟兹》轰录续。
李謩笛傍宫墙, 偷得新翻数般曲。①
平明大驾发行宫, 万人歌舞途路中。
百官队仗避岐薛, 杨氏诸姨车斗风。
明年十月东都破, 御路犹存禄山过。
驱令供顿不敢藏, 万姓无声泪潜堕。
两京定后六七年, 却寻家舍行宫前。
庄园烧尽有枯井, 行宫门闭树宛然。
尔后相传六皇帝, 不到离宫门久闭。
往来年少说长安, 玄武楼成花萼废。
去年敕使因斫竹, 偶值门开暂相逐。
荆榛栉比塞池塘, 狐兔骄痴缘树木。
舞榭欹倾基尚在, 文窗窈窕纱犹绿。
尘埋粉壁旧花钿, 乌啄风筝碎珠玉。
上皇偏爱临砌花, 依然御榻临阶斜。
蛇出燕巢盘斗拱, 菌生香案正当衙。
寝殿相连端正楼, 太真梳洗楼上头。
晨光未出帘影动, 至今反挂珊瑚钩。
指似傍人因恸哭, 却出宫门泪相续。
自从此后还闭门, 夜夜狐狸上门屋。”
我闻此语心骨悲: “太平谁致乱者谁?”
翁言:“野父何分别, 耳闻眼见为君说。
姚崇宋璟作相公, 劝谏上皇言语切。
燮理阴阳禾黍丰, 调和中外无兵戎。
长官清平太守好, 拣选皆言由至公。
开元之末姚宋死, 朝廷渐渐由妃子。
禄山宫里养作儿, 虢国门前闹如市。
弄权宰相不记名, 依稀忆得杨与李。
庙谟颠倒四海摇, 五十年来作疮痏。
今皇神圣丞相明, 诏书才下吴蜀平。
官军又取淮西贼, 此贼亦除天下宁。
年年耕种官前道, 今年不遣子孙耕。”
老翁此意深望幸, 努力庙谟休用兵。
元稹
①作者自注:“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隘。严安之、韦黄裳辈辟易而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王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听否?未尝不悄然奉诏,其为当时所重也如此。然而明皇不欲夺侠游之盛,未尝置在宫禁。或岁幸汤泉,时巡东洛,有司潜遣从行而已。又明皇尝于上阳宫夜后按新翻一曲,属明夕正月十五日,潜游灯下,忽闻酒楼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骇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诘验之。自云:某其夕窃于天津桥上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插谱记之。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謩也。玄宗异而遣之。”
唐玄宗统治后期,唐王朝由盛而衰。从李白、杜甫等开始,统治阶层中的一些志士仁人,为了寻求唐王朝复兴之道,不断作诗撰文,探讨其成败兴衰之由,并逐渐形成了一种风气。元稹的《连昌宫词》是其中的佳作之一。诗作于元和十二年(817)十月平定淮西吴元济叛乱之后,次年七月讨伐淄青李师道之前。当时唐王朝正处于“元和再盛”时期,作者贬官通州司马已有三、四年,曾致书宰相裴度,要求召用。
连昌宫是唐高宗所建行宫,故址在河南府寿安县(今河南宜阳)。诗人通过艺术想象,虚构与宫边老人对话的情节,叙写连昌宫的今昔盛衰,抒发感慨和政见。全诗九十句,六百三十字,可分为两部分。开头至“夜夜狐狸上门屋”为第一部分,写宫边老人泣诉连昌宫在安史之乱前后的变化。头四句描写今日宫中乱竹森森,落红遍地的衰败景象,渲染气氛,烘托悲伤之情,以引出老人的泣诉。“宫边”句交代地点、人物,“泣”字点出不堪回首,领起下文。“小年”等二十八句写老人“小年”入宫所见所闻唐玄宗、杨贵妃寒食节行乐的盛况。寒食禁烟,宫中却灯火辉煌,唐玄宗、杨贵妃在珠围翠绕的望仙楼上通宵取乐。琵琶名手贺怀智压场演奏,又命高力士找来名歌妓念奴唱歌,邠王李承宁吹笛,奏完了整套《凉州》大曲后,又陆续演奏了各种《龟兹》乐曲。名笛手李謩躲在宫墙外,手按笛子,偷学唐玄宗新制的乐曲。接着,老人又叙述次日清晨玄宗车驾离开连昌宫返长安,万人随从,百官仪仗都避开岐王李范和薛王李业,而杨贵妃的三个姐妹却驱车疾驰,不加回避。这一段铺写,渲染了连昌宫昔日的繁华,揭露了宫廷生活的奢侈腐朽以及外戚的恃宠专横,由此反映了天宝(742—755)时期唐王朝在繁盛的帷幕下走向腐败的社会现实,显示了它由盛而衰的原因。“明年”以下三十二句,是老人诉说“去年”再入连昌宫所见废弃荒凉的景象。“明年”承上推进,说到安史乱军攻陷洛阳,乱平之后老人重归故里,但见宫门长期禁闭,“上皇”玄宗和肃宗等六个皇帝再也不来。接着说“去年”再入宫中,唯见荆榛丛生,狐兔横行,舞榭倾倒,窗纱犹在,粉壁生尘,乌啄风筝,一片幽深荒凉景象。唐玄宗特别喜爱的阶前花卉,依然在御榻前歪斜地开放着,可是殿中斗拱上蛇虫出没,正门香案上长着野菌。杨贵妃梳洗的端正楼上,当年晨光未出帘帷中已有人活动,如今只有珊瑚钩倒挂着。物在人亡,不胜悲恸。然后说离开行宫的悲痛心情,以宫门重闭,荒废依旧收束上文,回应“泣”字。这一段铺写,与连昌宫昔日的繁华构成鲜明对比,强烈地反映了安史乱后唐王朝衰落动乱的现实,表达了忧时伤事的感情。第一部分的铺述和描写,为下文议论奠定了基础。
第二部分从“我闻”至结束,写“我”与老人的问答。“我闻”句承上,“心骨悲”概括写“我”的悲痛心情,因而有“太平谁致乱者谁”的询问,领起下文。“翁言”以下十六句是老人针对所问而作的答词。开元(713-741)年间,姚崇、宋璟作宰相,能够直言切谏,辅佐皇帝处理国家大事,秉公选用人材,农业丰收,中外和平相处,朝廷和地方官吏清平,所以出现了太平盛世。姚崇、宋璟去世后,到了开元末年,朝政渐渐由杨贵妃把持,安禄山被杨贵妃弄进宫里,认作养子,虢国夫人家门庭若市;李林甫、杨国忠滥用权力,祸国殃民,朝廷重大决策错乱,终于爆发了震动天下的安史之乱,造成了五十多年的创伤。老人的话,表达了对开元盛世的无限向往,对外戚、权奸专权祸国的极大愤慨,以及对安史之乱以来国家和人民遭受战乱之苦的万分悲痛。“今皇”四句由“太平谁致”生发开来,转而称颂元和之治,引入规讽现实之意。当今皇帝(宪宗)神圣,宰相裴度贤明,征讨诏书才发布,就很快地在元和元年(806)平定了西川节度使刘辟的叛乱,次年又平定了江南东道节度使李锜的叛乱。元和九年,官军又开始征讨淮西叛军,这伙贼徒在元和十二年也被削除,天下重新获得了安宁。由此,老人感到国家重新太平,繁荣有望,现在的皇帝也有可能象当年玄宗皇帝一样巡幸连昌宫,并盼望这显示国家太平的盛举能早日实现,所以最后表示:以往每年都耕种宫前大道的土地,今年起要让出大道,准备迎接皇帝,不让儿孙们再耕种了。这两句,表达了老人对国家繁荣太平的殷切期望。诗的结尾,揭示老人“年年”两句话的用意,并表明“我”的看法:如果要让老人的期望成为现实,朝廷就要吸取玄宗时期朝政治乱的经验教训,策划好国家大计,消除“致乱”根源,不要仅仅依靠对藩镇用兵来实现和平,尽管宪宗皇帝的武功也是值得颂扬的。这里,针对元和时期的政治现实,强调更要重视“文治”,显示了讽劝之意,点明作诗主旨,戛然而止,意味无穷。
这篇七古通过“我”与“宫边老人”关于连昌宫今昔变化和玄宗时期治乱因由的对话,强烈抒发了对唐王朝今昔盛衰的感慨,含蓄批评了唐玄宗的荒淫失德,愤慨揭露了外戚奸相弄权祸国、藩镇割据给国家和人民造成长期深重灾难的罪行,热烈表达了“圣君贤相”的政治理想、国家重新繁荣太平的美好愿望和“努力庙谟休用兵”的治国主张。忧国忧民,情见乎词。从这方面说,此诗较白居易的《长恨歌》具有更为强烈鲜明的政治倾向和思想感情。当然,开元盛世的形成有其多方面的原因,诗人仅就朝政而言,也无可厚非,但对盛世的描述颇有美化之处,或者说含有较多理想色彩。
作为一篇优秀的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在艺术上也有其独到之处。首先是体制的创新。它“依香山新乐府之体制”而予以“改进创造”,“其篇首一句及篇末结论二句,乃是开宗明义及综括全诗之议论,又与白香山《新乐府序》所谓‘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者有密切关系”,而且诗的主旨在规讽朝政,议论径直切当,气格浑厚凝重,也与新乐府精神一致,但在“融化唐代小说之史才诗笔议论”(以上引文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连昌宫词》)等方面,又有别于新乐府。其次,作品在人物、事件、环境等的处理方面,采取移花接木,真假结合的方法,将历史的或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想象、虚构融为一体,既符合历史或生活的本来面貌,又较它们更为集中、典型,更有力量。明示其假,以表明意在规讽,则言之者无罪;直举其真,以增加规讽的力量,使听之者足戒。这显然是受到了先秦诸子引譬作喻、汉代辞赋设为问答和劝戒讽谏以及唐代传奇文备众体(史才、诗笔、议论)的影响。连昌宫,历史上实有其地,但唐玄宗、杨贵妃天宝年间同游的是华清宫,望仙楼和端正楼也在华清宫。作者为什么偏要将其移到连昌宫去呢?既是为了创作上的避热创新,因为白居易《长恨歌》等已咏写过幸华清宫事;更是为了表现讽谏主题,因为连昌宫靠近东都洛阳,开元中,玄宗曾多次到过洛阳,开元二十四年后,玄宗逐渐怠于朝政,李林甫拜相专权,再无东幸洛阳之举,话连昌,望东幸,实有深意。诗的第一部分所写唐玄宗、杨贵妃、岐王、薛王、贺怀智、念奴等实有其人,但事情却不发生于连昌宫,时间也不在天宝的寒食节,诗人偏要将彼时彼地之人、事糅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情节,所写又与人物的真实身份、性格、行事切合,写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就更集中、更典型地反映了历史的或生活的本质,增强了作品的艺术力量,也增加了真实感。岐王、薛王死于开元中,作者却让他们天宝中从驾至连昌宫,其意在衬托杨氏姐妹的权势,宋洪迈《容斋续笔》卷二以为误用,未得其旨。诗的第二部分所说人、事尽符史实和时事,更赋予全诗以历史的真实感和强烈的现实性,使得第一部分的叙写具有了深刻而丰富的含义,是后者的发展。但如果没有后者生动形象的叙写,前者也就显得枯乏无力,不足以产生深切感人的讽谏力量。至于诗中的“我”(不等于作者)和“宫边老人”,不过是子虚乌有,宫边对话、老人两度入宫以及宫中盛衰景象的描绘等,自然属于虚构想象,不过,对于展开内容却是必不可少的。第三,是艺术手法的匠心独运。全诗紧扣“盛”“衰”“治”“乱”,铺写人物、事件和景物,融叙事、议论、抒情为一体,生动曲折,流畅浑厚。写“盛”“衰”由连昌宫落笔,以老人两度入宫见闻构成强烈对比。“盛”时着重刻画人物形象,着墨不多,却栩栩如生。“衰”时着力描摹景象,以烘托今昔之感、悲凉之情。说“治”“乱”由玄宗朝落笔,叙事径直,议论激切,贯注忧国忧民之情。如果说前一部分是生动详密的铺写,那么后一部分就是纵横有力的直陈。二者的结合,体现了作者的“诗笔”和“史才”。诗中直接写景的仅开头四句,直接抒情、议论的仅“我闻”一句、结尾两句,寥寥数语,却是全篇的点睛之笔,可见作者行文之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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