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文治朱崇才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西周末年,相传幽王为博宠妃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后戎族入侵,诸侯不再勤王,西周于是灭亡,都城镐京被夷为平地。周平王被迫东迁洛阳,国势就此一蹶不振。贫弱的东周王朝,其上上下下,对那繁华昌盛的宗周故都,自然怀有无限眷念之情。《黍离》一诗,据《毛诗小序》即为“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彼”,近指为此,远指为彼。《说文》:“彼,往有所加也。”此“彼”字,似是无义虚字,极易略过。若细细体会,却似吃颗橄榄,饶有滋味。彼,本指“那个地方”,但在这里,却有指“这个地方”。曰彼而指此,究是何故?让我们先往下看。“黍”,与下文“稷”,其品种学名说法不一,要皆小米之属。“离离”,指行列整齐之貌。此二句互文见义,指黍稷之苗,成行成列,繁茂昌盛。黍稷,在以农业立国的周代,具有特殊的文化意蕴。周之始祖长于稼穑,即名“后稷”,意为“小米大王”,并因此而为部族首领,享受后代祭祀。宗庙后称“社稷”,可见黍稷在周人心目中的地位。然而,眼前之离离黍稷,却不是那昔日“社稷”,昔日那庄严的宗庙,巍峨的朝堂,繁华的街市,都早已被战火烧成一片瓦砾,而如今,这片瓦砾场也已不复存在,只有这一行行一棵棵绿油油一片禾苗了。他们不愿正视这现实,看着这故国遗址,自然便产生隔世之感。身在此地,眼见此景,而情系故国,心识旧世,于是便指“此”为“彼”,把现在之此地,看成是与自己有着很大距离的“彼”地。这种距离是一种感情距离。诗中的时空,往往打上情感的烙印,以致发生变形扭曲。这本是祖宗安魂之地,君臣立命之所,罹此大难,这对于宗法观念极重,且自视为华夏文化正统的东周贵族来说,这场变故在他们心中留下的深重创伤,简直是难以言喻的。“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说的便是这种心情。泛指曰行,远行曰迈。行迈,同义复合辞,强调行走转悠之各种情态。靡靡,有慢腾腾、软绵绵、羁留不去之意。这位东周大夫在此凭吊故国,昔日的荣光威仪,当年的痛苦屈辱,今日的凄凉忧伤,一齐涌上心头。他摇摇晃晃,心情恍惚,行行复行行,几乎如痴如醉。痛定思痛时,他又反躬自思:我这模样行为,知道的自然能体会到我心中的忧怨,不知底细的,还不知我想要干什么呢!“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是抢天呼地之辞,但对“何人”,历来有三解:一解为造成宗周覆亡者,一解为“不知我者”,一解为自指。这三解均有牵强之处。《诗经》特别是《国风》中的许多诗,都是乐歌,有对唱、领唱、合唱、旁白、和声、序曲、尾声等不同表达角度,“悠悠”两句,不如看作是一曲终了旁白者之尾声或和声,是旁白者在感叹:“天哪天哪,行迈靡靡的这位游子,忧伤得成了什么人啦!”
这首诗共分三段,每段通过部分“等位词”的变换,而诗之意境遂得以递进深化,这在《国风》中是一种最具代表性的章法结构。这三段绝大部分语词完全相同,只以“苗、穗、实”,“摇摇、如醉、如噎”两组等位词加以递进。从“苗”到“穗”到“实”,时间跨度几乎是整整一个季节。这犹如三个场景不变而贯之以黍稷成长结籽的特技镜头,代表了一个较长时间的流逝,这一较长时间中,主人公仍在彷徨凭吊!诗不必严格遵守物理上的时空逻辑,这是艺术的特权。运用了这一特权,才将主人公以“摇摇”之“心在颤抖”,到“如醉”之痴迷欲狂,到“如噎”之哽咽窒息,这一系列的故国之痛一层层揭示出来。
由于《黍离》一诗,“黍离之悲”在中国文化中成了一种深沉的民族心理沉淀,成为亡国遗民借以抒发爱国情愫的一种典型意象。在中国文学史中,抒发“黍离之悲”的诗、文、词、赋绵绵不绝。如著名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姜夔《扬州慢》),就是其中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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