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辙《超然台赋并叙》原文|注释|赏析
苏辙
子瞻既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代,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其地介个于淮海之间,风俗朴陋,四方宾客不至。受命之岁,承大旱之余孽,驱除螟蝗,逐捕盗贼,廪恤饥馑,日不遑给,几年而后少安。顾居处隐陋,无以自放,乃因其城上之废台而增葺之,日与其僚览其山川而乐之。以告辙曰:“此将何以名之?”辙曰:“今夫山居者知山,林居者知林,耕者知原,渔者知泽。安于其所而已,其乐不相及也,而台则尽之。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耶?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因为之赋以告曰:
东海之滨,日气所先。岿高台之陵空兮,溢晨景之絜鲜。幸氛翳之收霁兮,逮朋友之燕闲。舒堙郁以延望兮,放远目于山川。设金罍与玉斝兮,清醪洁其如泉。奏丝竹之愤怨兮,声激越而眇绵。下仰望而不闻兮,微风过而激天。曾陟降之几何兮,弃溷浊乎人间。倚轩楹以长啸兮,袂轻举而飞翻。极千里于一瞬兮,寄无尽于去云烟。前陵阜之汹涌兮,后平野之湠漫。乔木蔚其蓁蓁兮,兴亡忽乎满前。怀故国于天末兮,限东西之崄艰。飞鸿往而莫及兮,落日耿其夕躔。嗟人生之漂摇兮,寄流枿于海壖。苟所遇而皆得兮,遑既择而后安?彼世俗之私已兮,每自予于曲全。中变溃而失故兮,有惊悼而汍澜。诚达观之无不可兮,又何有于忧患?顾游宦之迫隘兮,常勤苦以终年。盍求乐于一醉兮,灭膏火之焚煎。虽昼日其犹未足兮,竢明月乎林端。纷既醉而相命兮,霜凝磴而跰鲜。马踯躅而号鸣兮,左右翼而不能鞍。各云散于城邑兮,徂清夜之既阑。惟所往而乐易兮,此其所以为超然者耶?
《超然台赋》是篇骚体小赋。超然台在山东东部的高密县,是苏轼在城上一个废台的基础上修葺而成的,苏轼因此还写了篇《超然台记》。这是苏轼兄弟写的两篇同题文章,对比阅读,颇有意思。苏辙首唱之后,文同、张耒亦有踵武之作而各擅其长。
超然台反映了苏轼、苏辙之间深厚的兄弟情谊。原初,苏轼在浙江余杭做官三年的时候,苏辙调任济南,为了兄弟的任所离得近些,请求调动,被安置在高密。可是,高密一带干旱严重,盗贼蜂起。政务繁杂,无以散心的苏轼便将城上废台修葺,常常带领僚属登台游赏。苏辙也非常关心其兄,他常派人专程给苏轼送吃的用的。一次,他派人给苏轼送去两包月饼,两瓶“樊楼春”酒,一部《嵇康集》,还特制一个小酒杯,请仆人转告苏轼:“这个小酒杯是为了让你喝酒不过量。”苏轼感念兄弟之情,还写过千古绝唱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当苏轼建好台时,派人告诉苏辙,并询问取什么名字。苏辙认为: 住在山里的人,知道山; 住在树林里的人,知道树林。农夫熟悉原野,渔夫熟悉沼泽。他们都安于自己居住的地方,只知自己居处的乐趣,而不知道别处的乐趣。而登高台却可以享受到山、林、原、泽的各种乐趣。因为台高可以望远,各处的景致能尽收眼底,天下的读书人在是非场中奔走,在荣辱海里浮沉,喧嚣着尽力往前挣扎而不知回头,也没有谁能意识到自己的沉迷。而通达的人看着他们那样不禁为之悲哀,以上两种人都没做到超然物外。老子说:“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苏辙建议其台就命名为“超然台”。苏轼欣然同意。兄弟俩一个作赋一个著文,抒发感慨,以志纪念。
其实,苏辙所以建议取名“超然”,实际有劝告、安慰苏轼的意思。眉山二苏,文才超迈,但是论其性格几乎相反。苏轼外向,锋芒毕露,苏辙内向,言行谨慎。苏轼考取进士后,很快就转入改革与保守斗争的旋涡中,尤其当王安石推行新法时,苏轼站在司马光为首的变法反对派陈营里,写诗著文,或是借古讽今、含沙射影; 或是借题发挥,侧击旁敲。因此越陷越深,无法再在汴京居留,便申请外调,熙宁四年被任命为杭州通判,一呆三年,再申请为“东州守”。最后出守高密,谨慎、稳重的苏辙以“超然”的亭名,以《超然台赋》劝告其兄不要转入纷争,要超然于纷争,不要因三年不得志而忧愁,而要超然于自我。
在文学史上,最早写“赋”的是荀况,而使赋体文学进入成熟阶段的则是宋玉。宋玉所以能在赋的体制、语言、风格上做出奠基的贡献,又同屈原开创的新兴诗体“楚辞”有密切的关系,如屈原的《招魂》就是长于铺陈的杰作。特别是《离骚》,结构宏伟、文章华美、引比连类,美不胜收。宋朝苏辙的《超然台赋》不只是像《离骚》式的上句末尾用“兮”字。而且从铺陈、修饰、文采的艺术特色也透出楚辞的痕迹。
赋的开头“东海之滨,日气所先”八字交代超然台的地理位置。即坐落在东海之滨,每天首先受到阳光的抚爱,这显然是夸张之词了。随后正面描写台之高: 巍巍的高台凌空而起,台上清晨的景物那么洁净新鲜,竟像河水似的流向四方。“溢”字,用得新奇,充满活力。接着,作者尽情地铺叙超然台上饮宴、娱乐的活动。雾气消失,良朋齐集,远望山川,那儿烟云舒展自如。摆设的“金罍”与“玉斝”里,清醪洁白如同泉水。罍,音雷,酒器·斝音枷,古代的盛酒器皿。醪,音劳,一种汁滓混合的酒。) 这是写台上所饮。“奏丝竹之愤怨兮,声激越而眇绵。”(丝、竹这里指弦乐器与管乐器。)乐器里奏出愤怨的声音,那音乐声激越而又微细、绵软。这是描写台上所听。从台下向上仰望,听不见音乐之声,但微风吹过,其声却可以传到天上。再次描写音乐的不同凡响。这是一层,写超然台上的所饮,所闻。作者运用比喻、夸张的手法,极力形容宴乐的别具情趣。这是写实,但没拘泥于实,把超然台及台上活动写得美丽、动人。
实写之后,转入抒情:“曾陟降之几何兮,弃溷浊乎人间。”(陟,升也。)过去的升沉又算得什么呢? (溷浊,即混浊。)摈弃了混浊的人间。客人有的靠着栏杆长啸,有的轻轻地抖袖子而起舞。千里之外于一瞬即能看到,只好寄无尽以忧思于云烟。前面连山如汹涌波涛而来,后面平野又很辽阔。那高大的树木依然非常茂盛,而“兴亡忽乎满前”。从台上看到的情景,景物依旧,朝代却改变了,这引起兴亡之感。由景物转入情感、由外面转入内心。故国似在天尽头,由东至西的道路又极艰险。连善飞的大雁也难达到,“落日耿其夕躔”。(耿,明亮,躔,音缠,足迹也。)这句说:落日的余辉极为明亮。情感的抒发越来越深:“嗟人生之漂摇兮,寄流枿于海壖。”这些句子是叹人生的短暂,叹人生如寄,是那么漂摇不定,像小树枝搁置海边的土地上。(壖,水边的地也。)如果遇到的东西都能得到,那还用经过选择才会满意吗?世俗的人都只考虑自己,遇到麻烦,只会委曲求全。中途发生变故,往往令人惊诧不已。真的做到旷达了,那么就无所不可了,又何必有什么忧患呢?是为警策彻悟之论,非随波逐流之辈所能言及。回想做官的生涯是那样紧张、狭隘,常常终年勤苦,不得安宁。既然如此多忧,何不在一醉之中求取安乐呢?虽然白天乐得还不过瘾,那就等明月上了林梢再继续玩乐吧!大家互相劝酒,人人喝得大醉,一直喝到灯火因油干而熄灭了。这一层抒发宇宙旷远,人生无常,宦途艰险之情,以为不如从酒中找安乐,这是古人常发的感慨。如曹操就吟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比如朝露,去日苦多。”古诗也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但是,这里是苏轼心情抑郁,苏辙以此来解劝。让他参破荣辱,越然物外。而且,他不是一般感叹人生,而将人生漂泊无定与宦海的劳苦、艰险结合,请苏轼薄视官场,寻求诗酒解脱,其内涵便显得深厚了。在这层抒情里,作者通过比喻,夸张,把抽象的思绪表现得具体、形象,颇有感染力。
最后一层写台上主客酒醉席散的情景。主客纷纷醉倒了,霜花凝在地面,踩在上面而“跰鲜。”(跰鲜,行走不稳的样子。)马也迟疑不前,只是号叫,左右晃动身子,让人驾不好鞍子。客人如云消烟散一般回到城中去了,凄清的夜晚都已深沉。只有在台上容易找到欢乐,所以,这大概就是取名超然台的缘由吧!
这首赋以“超然”二字为首,描写台上的一次宴乐,既有台上所见景物的铺陈,又有深沉略带哀戚的感情抒发,外景与内情结合,互相映衬; 又用比喻、夸张,化虚为实,所以形象生动。这正是《超然台赋》的艺术特征。苏辙借赋劝兄,一往情深,真是巧用心思了。
苏轼的《超然台记》开头即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点出一个“乐”字作全篇的主脑。文章处处应着一个“超然”。先记超然的意思,然后在叙事中,忽写四方之形胜,忽记四时之佳景,俯仰情深,而总归之一“乐”,表现其超然物外的情怀。两文比较阅读,兄弟俩强调一个“乐”字,围绕“超然”二字下笔,但苏轼之文开合自如,苏辙之赋严密整饬,各驰才思,从中可见兄弟二人文章风格之异同,但都能给人以深刻的审美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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