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苏轼《李君山房记》原文|注释|赏析
苏轼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 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 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 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 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
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老聃为多书。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 而皆习于礼乐,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
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而书益多,世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何哉? 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 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已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惟得数年之间,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庐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一般而言,最能代表一个民族精神成果的,莫过于这个民族长期积累的文化典籍。我国历代对收藏利用典籍十分重视,官私藏书颇为丰富,周代史官的收藏被学术界公认为图书馆的起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老子者,……周守藏室之史也。”“藏室”,即藏书室。南朝萧梁时的“酉阳逸典”则是半官半私性质的藏书。私家藏书其风颇古,《庄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可证,“学富五车”的成语即源于此。宋代的李公择则将私藏公诸于众,供世人披览,这种惠贻后人的做法,是我国私人设立图书馆的滥殇。
李公择,《宋史》有传,名常,建昌人。仁宗皇祐初进士,生平事迹可见《秦淮海后集》的《李公择行状》。《苏子容集·李公择墓志》云:“所厚善者苏公子瞻,尝坐此赎金而益亲不悔。”他是黄庭坚的舅父,与王安石友善,每与苏轼、黄庭坚:秦观等人互为唱和,在苏轼的诗文集中就有与他酬答的诗文多篇。如《寒食日李公择三绝次韵》、《记李公择惠墨》、《约公择饮、是日大风》等,后者即与本文有关,诗中有“先生生长匡庐山,山中读书三十年。……谁信家书藏九千”之句。据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载:“李公择少读书于庐山五老峰白石庵,庵藏书几万卷,公择既去,思以遗后之读者,不欲独有其书,乃藏于僧舍。其后山中之人思之,目其居云‘李氏藏书山房’,而子瞻为之记云。”苏轼在这篇题为《李君山房记》(又作《李氏山房藏书记》)中也明言“公择求余以为记”,可知此文系应李公择之请托而命笔成篇的。
此文写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苏轼时在密州知州任上。文章娓娓道来,迤逦而下,上下古今,任意驰骋,集议论、叙事、抒情于一体。论议则擘肌析理,令人折服;叙事则简洁晓畅,不假藻饰;道情则诚挚感人、醇厚隽永。文章采用多种对比手法,层层递进,申剖详明,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读后启人心智,颇堪深味。全文以议论开篇。先通过书籍与“象犀珠玉怪珍之物”和“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功用的对比,说明书籍既有娱情悦性的欣赏价值,又有经世致用的实用价值。书籍之于人,是“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的,不管是“贤”与“不肖”,才智大小都会因读书而有所收益,不管“仁”与“智”,都能因读书而有所见获,尽管每个人的才智禀赋不一,但是,“求无不获者,惟书乎!”这一段文字层层蓄势,如连弩而发,突出了书籍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最后以“惟书乎”一锤定音,对书籍的挚爱之情溢于言表。在通过书籍与奇珍异宝、生计必需品的对比以后,文章更深入了一层,又用古今得书的难易和读书的勤怠进行对比。以孔子之圣,“其学必始于书”,更何况凡夫俗子呢? 追溯春秋战国之际,学在官府,各国互不统属,因此受到各种条件掣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这是溯古,下面进而论今,苏轼以亲身所遇现身说法: 他见到一个老儒先生,“自言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 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斯时得书、读书之难由此可见。而“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此言并非空谈无据,宋代的刻书业颇为兴旺发达,大致分为官府、私家、坊间三种渠道。据叶德辉《书林清话》中记载,两宋私家刻书就有四十余家之多,主要集中在浙江、福建、四川三大刻书中心。苏轼文中所云“日传万纸”信非虚言。按常理而言,当时的读书条件已与古昔大不相同,“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世人知加倍努力攻读才是正理,然而,适得其反,“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这种“书益多”而“学者益以苟简”的现象令人莫名惊诧。“此又何也?”对应前面“何哉?”又一次以反诘句式拈出,情辞恳惋,殊多感慨。话语之中饱含着对后生之辈的珍爱,杂以对后生荒疏学业的惋惜,隐隐道出忧虑之情。这古今两层对比层层递进,曲直可知,媸妍立见。接着,进入正题,揭出本文意旨。先写李氏山房得名之由,不假藻绘,笔法峻削,揄扬李公择因潜心读书而工于诗文,天道酬勤,这是他“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已有”的必然结果,所以“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连用比喻,颇为形象。笔锋至此拨转,转说公择所读过的书籍,“固自如也,未尝少损”,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这种把书籍“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以供后人阅览之举,确乎是不独擅其利而能泽及后世的“仁者之心也”,堪称恺悌君子的醇儒之行,苏轼对公择这种推已及人、与人为善的高义之举十分敬慕,发而为文,情见乎词。文章的末段苏轼发愿,以终老庐山饱读公择遗赠之书为幸事。至此,道出撰写此文是应公择之请,文中有所寓寄:“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对“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浮夸不实的学风进行了针砭,良苦用心于焉可识。纵观全文,作者提倡爱书、藏书、读书的殷殷之情灌注文章始终,立意在于劝勉世人潜心为学,以为世用。文章三次发出深沉的感慨,分别以“惟书乎”、“此仁者之心也”、“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收束本段文字,意味绵长,发人深省。间用“此又何也?”的反问句式,其意显豁,不言自明。可以说,《李君山房记》是作者精心结撰、寓意幽深的一篇劝学文。
后世对这种劝诫为学的文章屡有所宗。明代宋濂就有一篇颇负盛誉的《送东阳马生序》。文章也运用了对比手法进行劝学的阐说,文章谈“为学之难”,以亲身所历说起,从“无从致书以观”到“手自笔录,计日而还”,直至“遍观群书”,其间甘苦的描摹生动感人:“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与之对比的是,“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这种以切身经历、亲眼目睹进行的对比描述,读来恳切委婉,真挚动人,作者循循善诱、谆谆诲人,勖勉后学,策励后进之心历历可见。这种对比手法可谓得苏轼文章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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