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欧阳修《菱溪石记》原文|注释|赏析
欧阳修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徙,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唐会昌中,刺史李濆《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西经皇道山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杨行密有淮南,淮人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与行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想其陂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菱溪石记》为欧阳修谪居滁州时所作。文中通过对菱溪怪石来龙去脉的叙述及对菱溪之名古今变迁的考证,宣泄出作者对社会变革、人物兴衰的感慨,奏出一曲孤独苦闷、物我一体的弦外之音。
全文区区四百二十余字,却蕴藉深厚、内涵颇多。五个段落各司其要,将物、理、情、事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厚积而薄发,深入而浅出。
第一段,交代菱溪石有六,惟余一大一小。大因难徙而独存,小而尤奇亦藏民家。
第二段,考证菱溪之名的历史变迁。菱溪,原名荇溪,为避唐时自立吴王的叛将杨行密的名讳而改变菱溪。
第三段,介绍菱溪石旧主故将刘金一家的盛衰。想见当时花团锦簇、富贵骄逸之盛,对照眼前断壁残垣、后代落破之衰。
第四段,记述作者感人物之废兴,寄情于石。将大者“以三牛曳置幽谷”妥善安放,将小者于民间索回“立于亭”之侧。两石一大一小,一南一北,为滁人游丰乐亭时所必览。
第五段,告诫世人,面对菱溪怪石,富贵者应以为戒,好奇之士一赏而足,不必取之而去。
这篇文章典型地表现了我国文学创作的传统特色。“情以物兴”、“物以情观”、“神与物游”、“感物言志”。刘勰《文心雕龙》在分析文学创作中主客观关系时曾说:“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山川草木、春日秋风,在作家的笔下,它们都是主观内心的外化。本文描写的菱溪怪石,就是欧阳修内心的外化。他志大材高、名闻当世,怀忧君忧民、兼济天下之心,却遭退守一州、功未及就之遇。生活中的周折,仕途上的坎坷,政治上的逆境,给了他接近现实、接近下层的机会,郁积满腔的忧愤一旦发而为文,便成”拾尽灵均怨句新”的奇文。菱溪怪石奇特嶙峋、绀碧晶莹,却多数遗失不知下落,余下的或落彼荒溪,或藏于民家,才美不能外现,无计可去补天。于是,作者自身的情感被联类而及的想象点燃了、进发出了灵感。他体物写志,述行写志; 由石而及故将刘金,由刘金而想象到往日的浮华盛景,由往日而正视眼前的衰败,这中间的起伏跌岩、升降浮沉,不由人不产生共鸣,继而深深地感悟; 由物而感人世之废兴,于是移情于石,述曳石、索石、立石之行,不由人不思考作者此行之志。富贵者为之战栗,好奇者为之升华。作品较好地体现了主观对客观的驾驭、客观对主观的激发,以及主客观相统一的特征。
这种表现又不是浅俗呆板的,“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菱溪怪石虽奇,但终有其相对固定的状态与数目; 作者的思想感情虽被它所激发,但却是复杂多变,没有固定的规律。所以,欧阳修感物抒情、托物言志的表现方法是多角度、多方面的,情与物的契合是丰富多彩的。他写石之遭遇、溪之遭遇、人之遭遇,全紧扣世态的炎凉与人物废兴; 他或记叙、或描写、或说明、或议论、或抒情,总围绕自己的感慨与笃行的志向。他又将述行、叙事与考证,欣赏浑然联成一气。考证,需要冷静的态度与科学的分析;欣赏,需要情感的体验与丰富的想象。这二者大不相同。但作者却将它们从容不迫地绾结起来了。这需要理智与感情的高度谐调,一个未经过思想感情的坎坷冲激与语言表达的长期锤练的人,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对事物的了解是欣赏的准备,谪居的生活给了他了解的机会;欣赏是了解的成熟,“醉能同其乐”的政治理想为他的欣赏奠定了基础;考证是一个学者基本的功夫,他的才学与经历为他创造了考证条件。于是,欧阳修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自然与我同趣,情志一任我驾驭的境界。他的“诗必穷而后工”、屈原的“幽愁忧思乃作《离骚》”、韩愈的“物不得其鸣”同出一源。
正因为如此,作者将一石作尽天下文章。他并有《菱溪大石》诗一首可以相参:“新霜夜落秋水浅,有石露出寒溪垠。苔昏土蚀禽鸟啄,出没溪水秋复春。溪边老翁生长见,疑我来视何殷勤。爱之远徙向幽谷,曳以三犊载两轮。行穿城中罢市看,但惊可怪淮复珍?荒烟野草埋没久,洗以石窦清冷泉。朱栏绿竹相掩映,邀致佳处当南轩。南轩旁列千万峰,曾未有此奇嶙峋。乃知异物世所少,万金争买传几人?山河百战变陵谷,何为落彼荒溪濆?山经地志不可究,遂令异说争纷纭。……惟当扫雪席其侧,日与嘉客阵清罇”。其中“疑我来视何殷勤”、“但惊可怪谁复珍”句与本文乃异句而功同,至于“山河百战变陵谷,何为落彼荒溪濆”句才真正道破机关,原来“殷勤”珍重的缘由在于它也是曾几经变故而退守于此的。因此菱溪石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文中涉及两个历史人物:一个是唐时叛将杨行密,自立吴国,自封吴主,得志猖狂,一时间何其骄横!淮人竟为讳其名改“荇溪”为“菱溪”,溪水何辜?竟遭轻慢。可见其势之烈。但杨行密终于作古,而荇溪却依然流淌,可谓天理尚存。另一个是杨行密手下贵将刘金,他与杨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之一,功成志得,骄逸富贵,虽为武夫悍卒,却效妇孺之好,意气洋洋,忸怩作态,一时间何其荣耀!但刘金故宅已成荒址,刘氏后人散为编民,连怪石亦不可复得,可谓人事难卜。作者用这两个人,与溪、与石互相映衬,用意是十分明显的。
本文的语言简洁质朴,精心安排却不事雕琢,有圣文之殊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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