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原文|注释|赏析
欧阳修
呜呼!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 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帝,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 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 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 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作《伶官传》。
《五代史伶官传序》选自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此书大约成书于宋仁宗皇祐五年 (1053),以纪传体形式记载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的历史。书中作者把人物分成几种类型,采用类传的方式加以著述,如《一行传》、《义儿传》、《伶官传》、《宦者传》等。在这些传前,作者都加上一段议论,用以说明作传的原因和意义,这就是各传的序论。在这些议论中,尤以《五代史伶官传序》最为出色,成为历代传颂的名篇,向被评论家所称誉。明人茅坤称赞此文为“千年绝调”;清人沈德潜评此文是“《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学”。
《伶官传》论载了后唐庄宗李存勖沉溺逸乐,宠幸伶官周匝、敬新磨、景进、史彦琼、郭从谦等人,导致败政祸国的事实。所谓“伶官”指供奉内廷、授有官职的乐工、艺人。欧阳修针对这段史实有的放矢,有感而发,以史学家从容不迫、文字简练的笔力和文学家明白晓畅,娓娓而谈的笔触,著述了开篇的序论,这就是被选家们取名的《五代史伶官传序》。
这篇传前序论,借助总结历史教训,警策透辟地阐述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和“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道理。文章紧紧围绕“盛衰”二字展开叙事和议论,以盛衰得失取决于人事,而非由天命的哲理贯穿全文,篇幅虽短,却意旨深远,启人心智,表现了欧阳修对国家兴亡的朴素的唯物主义见解。
文章伊始,作者即发感喟之言,开宗明义地指出:“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欧阳修在论史时虽未完全去否定天命,却着重强调了国家兴盛和衰亡的根本原因取决于人事。至于究竟有没有天命,正如欧阳修在《五代史·吴越世家》中所说的:“天人之际,为难言也。非徒自古术者好奇而幸中,至于英豪草窃亦多自托于妖祥,岂其欺惑愚众有以用之欤?”由此可见欧阳修对天命的态度。因此,他在写《新五代史》时,把薛居正《旧五代史》中那些描写祥瑞、灾异的东西大都弃置不纳,而增添了许多摈斥天命,强调人为的哲理。《伶官传序》即是其中一个显例。
在发了感慨之后,作者便以庄宗李存勖得失天下的历史教训为例据,对盛衰在于人事这个中心论点进行申说。他在叙述了庄宗早年英雄创业及至后来昏聩败亡的经过后,说:“《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这是欧阳修从传统的儒家思想出发,总结出的振古如兹的至理名言。正如作者在本文中所对比分析的:“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人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待到仇敌已灭,天下已定,于是乎得意忘形,宠幸伶人,纵情声色,滥封狎昵,诛戮大臣。其最后遭至“一夫夜呼,乱者四应”,“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的耻辱结局。作者引证这触目惊心的史实,将国家兴衰不由天命而在人事的道理揭示得入木三分。作者也借此告诫统治者切记不要安于逸乐,而要为政清廉,居安思危。欧阳修就是这样以评论庄宗由胜到亡的急遽变化的因果关系,进一步阐述了盛衰由于人事的论点。
最后,欧阳修从庄宗的盛衰史事中,举一反三地推论出“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的道理。这是作者对于“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一重要论点的警句般的补充,同时也是作者对于摈弃天命,强调人事的又一种说明。这不仅是再次警告因循苟且的宋王朝统治者不要轻视忽微,不要困于所溺,而且也是在提醒世人处事要防微杜渐,力戒腐化享乐。
欧阳修的这篇议论性散文具有很高的艺术技巧。文章脉络清晰,首尾呼应,结构紧凑; 叙事形象生动,精辟洗炼,朴质醇厚,迂徐畅达。但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这篇散文所表现出来的极其浓郁饱满的感情色彩。全文将叙事议论熔于一炉,语言婉转流畅,深沉真挚,一唱三叹,余味无穷。这种风格从文章一开始就显露的十分清楚,作者这样写道:“呜呼!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万端情怀凝于笔端,笔调却从容委婉。文章中写庄宗继承父志,发愤报仇,“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然而,到了大功告成,“天下已定”之后,情势便急转直下,乃至“一夫夜呼,乱者四应……君臣相顾,不知所归……泣下沾襟,何其衰也!”作者以饱蘸情愫的笔调,从一扬一抑的强烈对比中,表明“盛衰”的取决于“人事”。而后,作者用否定中之肯定的反问方式,把“盛衰”演变的道理提交给读者去思索,去品味,“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语重心长,委转低回,抑扬顿挫,极富抒情色彩。此外,为了加强抒情性,作者还使用了许多感叹句、反问句和许多意思相反的词语,增强了语言的对比度,增加了感人的力量。文章以感慨盛衰之理在人不在天开篇,前半部分叙事,后半部分议论,文章紧紧扣住盛衰兴亡的主题徐徐展开。结尾以“作《伶官传》”四字戛然收束,暗示了写作原旨,兴味悠长,发人深醒,如一线串珠。
欧阳修的散文《伶官传序》,以其平易舒畅中饱含抑扬顿挫的文风,把精辟的论述与深沉的感慨融合在一起,语调深沉委婉,达到了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寓理于情的艺术境界。李刚已评欧阳修《伶官传序》说:“自‘方其系燕父子以组’以下数行文字,横空而来,如风水相搏,洪涛巨浪,忽起忽落,极天下之壮观。而声情之浓郁,气势之淋漓,与史公亦极相近也。”这些话,不仅是对这篇散文艺术特色的极高评价,也是对《伶官传序》所表现出来的欧阳修主观感情的真实写照。
欧阳修一向崇尚求实的精神,他的这种追求也充分表现在他的文章中。王安石就曾赞美欧阳修说:“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据说有一次,欧阳修和丞相吴正肃在鉴赏一幅牡丹和猫的古画时,欧阳修对画家深厚的功力和其严谨的态度,有这样几句议论:“画家观察仔细,画出了正午时牡丹和猫的特点,他一定是位严肃的画家。”接着,他又无不感慨地叹息道:“唉,现在有些文人,东西写得不少,但常常连事实也不顾,缺乏崇实的精神,那能写出生命力长久的作品呢!”文如其人,我们从《五代史伶官传序》这篇“文以载道”的散文中,不难看出欧阳修质朴的为人和尚实的精神。
正因为以上这些原因,使欧阳修的《五代史伶官传序》这篇散文,具有长久的生命力,为世代传颂,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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