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欧阳修《文肃独留》原文|注释|赏析
欧阳修
景祐中,王沂公曾、吕许公夷简为相,宋绶、盛度、蔡齐为参知政事。沂公素喜蔡文忠,吕公素喜宋公垂,惟盛文肃不得志于二公。一日,盛文肃致斋于中书,仁宗召问曰:“王曾、吕夷简乞出甚坚,其意安在?”文肃对曰:“二人腹心之事,臣亦不能知,但陛下各询以谁可为代者,即其情可察矣。”仁宗果以此问沂公,公以文忠荐。一日,又问许公,公以公垂荐。仁宗察其朋党,于是四人者俱罢政事,而文肃独留焉。
《文肃独留》选自欧阳修的笔记散文集《归田录》。《归田录》开有宋一代笔记散文的先河。作者对宋代后来的笔记散文产生了很大影响。历来被公认为唐宋笔记文学中的佼佼者,在唐宋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笔记,又称“漫录”、“随笔”,在古代文体分类中属于“杂记”一类。作为一种文体,笔记体散文并无独特的格式,只是随笔所记。
作者记叙的是景祐四年 (1037) 王曾,吕夷简被罢相的事。景祐三年,范仲淹知开封府,上书言事得罪了宰相吕夷简,被贬黜饶州。朝中正直的官吏不服,为其辩诬,被吕夷简指斥为“树党背公,鼓谗疑众”。自此,便开始了北宋仁宗年间的“朋党”之议,不少人因之获罪,欧阳修也因此被贬往峡州夷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第二年,制造这场“朋党”之狱的吕夷简,也被仁宗“察其朋党”而罢免。事实本身道出了“朋党”之说的荒谬可笑。仁宗不察王、吕二人之所以各自推荐蔡齐、宋绶的原因,仅以他们的举荐而指为“朋党”一律罢免,让盛度的政客手段得逞,坐收渔利,不能不说是仁宗治绩的失误。其实,王曾和吕夷简在仁宗朝都有政绩。吕夷简得以拜相还是因为王曾的极力举荐。而两人后来矛盾颇尖锐,至于冲突的症结,未知所以,大约与“朋党”之议有关。
不足二百字的短文,作者在叙事中塑造人物,把一个在政治斗争中工于心计的官僚形象推到读者面前,让人察其嘴脸,看其行事,知其品德。
文章结构简洁明快。一开头,先交待文中所涉及的时间、人物及其地位。“景祐中”的两位宰相与三个参知政事,“王沂公曾、吕许公夷简为相,宋绶、盛度、蔡齐为参知政事。”当时王曾与吕夷简是58岁、59岁的年纪,为官多年。盛度已经69岁高龄,多年的官场生涯,大概早已使他圆滑变通,老于世故了。王曾“素喜蔡文忠”,吕夷简“素喜宋公垂”,惟独盛度得不到两位宰相的赏识。在对人物关系的介绍中,壁垒分明,阵线清楚。下面的叙述更洗练。“晚年,王、吕相失,交章奏退。”十个字,交待出事件发生的前提:王、吕二个都上奏请求辞官。作者没有说明二个“相失”的具体原因。这在“朋党”之议日炽的情势下,或是不言自明,或许另有其苦衷吧。对于事件的发展,作者稍加笔墨。一天,盛度在中书省衙门斋戒,这是参加隆重典礼前表示庄敬的清心洁身的举动。仁宗召问盛度:“王曾、吕夷简乞出甚坚,其意安在?”盛度抓住了仁宗害怕重臣自结朋党,对朝廷怀不忠之心的恐惧,极巧妙,也极狡黠地向仁宗作了回答。他自己“不得志于二公”,心里是十分清楚的,王、吕二人对蔡、宋的态度也同样了然于心。然而,他却对仁宗说:“二个腹心之事,臣亦不能知,但陛下各询以谁可为代者,即其情可察矣。”一句话,把盛度的政客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其久历官场的狡猾形象赫然在目。这就给读者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去关注事态的发展。这句话,恰恰成了推动事件发展的关键,仁宗果然听信了他的主张。“以此问沂公,公以文忠荐。”“又问许公,公以公垂荐。”事件的结局如利刀裂竹,戛然而断。“仁宗察其朋党,于是四人者俱罢政事,而文肃独留焉。”
一个糊涂却自作聪明的皇帝,一个刁钻却佯装憨直的官僚,两个形象相映成趣,读罢使人啼笑皆非,触发读者各自的人生体验,似有千重思绪齐聚心头,无以言状。
历史上的盛度并非蝇营狗苟之辈。他的所做所为或许全是由于客观形势造成的,激烈党争,迫使他不得不独善其身,他是余杭 (今浙江杭州西) 人,端拱进士。曾经奉使陕西,绘《西域图》,又绘酒泉、张掖等五郡东南山川形势为《河西陇右图》。做过翰林学士、给事中、参知政事、枢密院事等官。也曾奉诏同编《续通典》、《文苑英华》等书。然而,也不能否认盛度的行为有其自身性格的原因。他曾因“交通宦官”被贬黜。在有些笔记中,记录他的行为多有不恭之言,如嘲笑他的丰肌肥胖,乃至前后不分,不辨其俯仰。讽刺他因趋避重臣而“气喘如牛”等等。由于作者把他描写的人物置身于复杂的政治背景与特定的社会环境之下,因此,文章为读者提供的思考也必定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层次的、立体的。任何一读者在读罢这篇短文之后,都不会对“文肃独留”加以简单的指斥,都会将思维的触角伸向更广泛的空间。
由于笔记文章体制短小,这就要求作者在选材上极精当,找到最能表达作者意图的切人点。《文肃独留》抓住了特定心理机制下的特定的人物语言,仅用盛度回答仁宗的一句话,便活画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文章体现了中国文论中“不求形肖,但求神似”的艺术追求。作者舍弃了人物外形、衣着等一系列描写,深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力写其神。因其神似,尽管读者不知盛度外貌怎样,胖瘦如何,却丝毫没有减少这一形象给读者心理的冲击力。
作者的冷峻笔调使这篇自然流畅的短文显得深沉厚重。文章没有藻饰、渲染,没有细致的描述,通篇似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仅言“四人俱罢,文肃独留“一事。对盛度、蔡齐等人都用了他们死后的谥号,更使叙述显得冷静而不动声色。全文没有一句议论的文字,更增加了文章的意蕴,启发读者思考。后世有的笔记作品议论颇多,不仅使文章拖沓,而且欠含蓄,少内蕴,读来显得乏味。欧阳修的笔记散文无彼弊端而有此所长,是很值得借鉴的。
作者作《归田录序》时60岁,已过了风发蹈厉的年龄,人变得冷静了,文变得沉郁了。大凡人到暮年,于往昔的回忆中,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仕途滋味,官场风波,都如淡烟流水,飘来,流去。或清晰,或朦胧,或激愤,或感伤,全作淡淡的一笑,或深深的一叹,这其中便有无尽的人生体验。读罢这篇不足二百字的短文,使人心情一时难以平静,大概就是欧阳修看似平凡却神奇的冷峻笔力写出的神韵,所造成的心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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