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欧阳修《桑怿传》原文|注释|赏析
欧阳修
桑怿,开封雍邱人。其兄慥,本举进士有名。怿亦举进士,再不中,去游汝颍间,得龙城废田数顷,退而力耕。岁凶,汝旁诸县多盗,怿曰:“愿令为耆长,往来里中察奸民。”因召里中少年,戒曰:“盗不可为也。吾在此,不汝容也。”少年皆诺。里老父子死未敛,盗夜脱其衣,里老父怯,无他子,不敢告县,羸其尸不能葬,怿闻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入其家,探其箧,不使知觉。明日遇之,问曰:“尔诺我不为盗矣,今又盗里父子尸者非尔耶”少年色动,即推仆地缚之。诘共盗者,王生指某少年。怿呼壮丁守王生,又自驰取少年者送县,皆伏法。又尝之郏城,遇尉方出捕盗,招怿饮酒,遂与俱行。至贼所藏,尉怯,阳为不知以过。怿曰:“贼在此,何之乎?”下马独格杀数人。因尽缚之。又闻襄城有盗十许人,独持一剑以往,杀数人,缚其余,汝旁县为之无盗。京西转运使奏其事,授郏城尉。天圣中,河南诸县多盗,转运奏移渑池尉。崤右险地多深山,而清灰山尤阻险,为盗所恃。恶盗王伯者,藏此山,时出为近县害。当此时,王伯名闻朝廷,为巡检者,皆受兵以捕之。既怿至,巡检者伪为宣头以示怿,将谋招出之。怿信之,不疑其伪也。因谍知伯所在,提身入贼中招之。与伯同卧起十余日,信之,乃出。巡检者反以兵邀于山口。怿几不自免。怿曰:“巡检授兵,惧无功尔。”即以伯与巡检,使立为功,不复自言。巡检俘献京师,朝廷知其实,罪黜巡检。怿为尉岁余,改授右班殿直永安县巡检。明道、景祐之交,天下旱蝗,盗贼稍稍起,其间恶贼二十三人不能捕。怿谋曰:“盗畏吾名必以溃,溃则难得矣。宜先示之以怯,至则闭栅,戒军吏无一人得辄出。”居数日,军吏不知所为,请出自效,辄不许。既而夜与数卒变为盗服以出。迹盗所尝行处,入民家,民皆走。独有一媪留,为作饮食馈之如盗,乃归,复闭栅三日。又往,则携其具就媪馔,而以其余遗媪。媪待以为真盗矣。乃稍就媪与语及群盗辈。媪曰:“彼闻桑怿来,始畏之,皆遁矣。又闻怿闭营不出,知其不畏,今皆还也。”某在某处,某在某所矣,怿尽钩得之。复三日,又往厚遗之,遂以实告,曰:“我桑怿也,烦媪为察其实,而慎勿泄。后三日,我复来矣。”后又三日往,媪察其实,审矣: 明旦,部分军士,用甲若干人,于某所取其给; 卒若干人,于某处取某盗。其尤强者在某所,则自驰马以往。士卒不及从,惟四骑追之。遂与贼遇,手杀三人,凡二十三人,一日皆获。二十八日,复命京师。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怿曰:“用赂得官,非我欲。况无银,有固不可也。”吏怒匿其阀,以免短使送三班,三班用例,与兵马监押。未行,会交趾獠叛海上,巡检昭化诸州皆警,省数辈不能定。因命怿往,尽手杀之。还,乃授閤门祗候。怿曰:“是行也,非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赏厚而彼轻,得不疑我盖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将让其赏归己上者。以奏稿示予。予谓曰:“让之必不听,徒以好名取诈与讥也。”怿叹曰:“亦思之,然士顾其心何如尔? 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若欲避名,则善皆不可为也已。”余惭其言,卒让之,不听。怿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 皆合道理。多此类,始居雍邱,遭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口,遂弃其粟,以舟载之。见民荒岁,聚其里人饲之,粟尽乃止。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而有谋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为人不甚长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庐陵欧阳修曰:
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怿可谓义勇之士。其学问不深而能者,盖天性也。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使人喜读之。欲学其作,而怪今人如迁所书者何少也。乃疑迁特雄文善状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怿事,乃知古人有然焉,迁书不诬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怿所为壮矣,而不知予文能如迁书,使人读而喜否?姑次第之。
这是一篇人物传记。
作为文学大家,欧阳修塑造人物有其独到之处。无论小品短什,或长篇佳构,都能音容宛在,栩栩传神。如果说,在其笔记《归田录》中记事写人的短制,是仅求其神似的水墨淡彩写意画的话,那么,这篇《桑怿传》则是形神兼备浓墨重彩精琢细刻的工笔佳作了。
此篇作于皇祐二年(1050)。作者时年44岁。十几年来,朝政不清。庆历四年艰难推行的新政终于在第二年失败,新政反对者群起而攻,制造朋党之狱,多数人被罢黜。苏舜钦因是革新派杜衍的门婿,被诬以监主自盗罪,减死一等。文坛宿将石介已死于兖州,却被诬以诈死潜逃敌国,竟要下诏开棺以检核虚实……边事不靖,与西夏屡开战端,议和后,还要每年输银绢茶等二十余万,保州兵叛;契丹南侵、攻夏夺地……庆历五年,欧阳修也被贬知滁州。第二年,40岁时自号“醉翁”,然而他内心却异常清醒,对国事朝政无一刻不关心。面对庆历新政的失败,革新派的纷纷流徙,面对充斥朝廷的衮衮肖小,作者内心不无矛盾与愤懑。尽管在《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写于滁州的作品中,表现了达观的情绪,对自己在小邦为政“粗若有成”感到欣慰,然而终因壮志难伸而若有所失,常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所困扰。在这种心境下,作者塑造了一个清耿忠正的人物形象。通过他表达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并以此做为人格自我实现的寄托。这大概就是《桑怿传》创作的心理依据吧。
本篇不以生动的人物语言取胜,不以细腻的描景状物撩人,更不以缜密的论理说教警世,而是以质朴实在的叙事紧紧地吸引读者。通篇围绕主人公的形象塑造,或繁或简,或详或略地向读者讲述了主人公所经历的几个事件。在事件的发展中,突现出作品主人公道德与性格的各个不同侧面,从而构成一个整体印象,在读者心中树起有血有肉、可闻可感的生动形象。用形象自身的力量去感染和影响读者。不仅如此,作者还把他的主人分置身于复杂多变的社会背景下,在现实的磨厉与岁月的陶冶中,更显示出他心灵的光焰。
文章开头便写桑怿出任耆长的过程。他原本无心仕进,两次举进士不中,于是游于汝水、颖水之间,得废田数顷“退而力耕”。只是由于“岁凶,汝旁诸县多盗”,才“愿令为者长,往来里中察奸民”。起首,便写桑怿起于国家百姓危难之时,不避凶险,以天下万民为己任。行事不凡,其义可感。
接着写他“行必以信”。做了耆长后,由于他的治理“汝旁县为之无盗”。治绩卓著,其行可嘉。这里,作者写了“往来察奸民”的三件事。一是任耆长之初,先告诫里中少年“盗不可为也,吾在此,不汝容也”。继而发生了里中老父“子死未敛,盗夜脱其衣”的事,致使老父“裸其尸不能葬”。桑怿侦察之后,终使盗贼“皆伏法”。他不仅能晓之以理,而且能绳之以法。二是写他到郏城“遇尉方出捕盗”,“尉怯”,佯作不知而走过盗贼藏匿的地方。桑怿却“下马独格杀数人,因尽缚之”。三是写他只身一人仗剑前往,捕捉襄城盗贼,杀数人,缚其余”。他不仅做耆长治理有方,而且擒贼盗武艺高强。
在被提升为郏城尉后,调任渑池尉。作者又讲述了一个桑怿招降恶盗王伯的故事。“崤右险地多深山,清灰山尤阻险”,而王伯正匿此山中,“时出为近县害”。就连朝廷都知其名姓,可见。无论是地理环境还是对手的能量,对桑怿都十分不利。加之巡检又“伪为宣头以示怿,将谋招出之”。在受骗的情况下,他侦知王伯的处所,独闯贼巢,“与伯同卧起十余日”,招降王伯一起出山。却在山口意外地遭到巡检的拦击,自己的性命几乎难保。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恶盗王伯交给了巡检,“使立为功,不复自言。”桑怿不仅艺高而且胆大。能独马持剑擒贼,也能只身入险招降。为人豁达大度,志在治地安民。无意邀功请赏。
“天下旱蝗,盗贼稍稍起”,桑怿使难以擒捕的二十三名恶贼“一日皆获”。作者不厌其烦地写了事件的详细过程。他考虑到贼“畏吾名必以溃,溃则难得矣”,所以“先示之以怯”,一律禁止军吏出营。几天后,夜里与几个士兵装扮成盗贼,找到盗贼曾经行动的地区,发现一老妇人象招待盗贼一样招待他们。三天后又到老妇人处,吃喝后把余下的食物都送给了她。老妇人竟把他们当成真的强盗。这时桑怿侦知贼遁去复返,并掌握了其行踪。再过三天,给老妇送去厚礼,以实相告,请她“为察其实”。后又过了三天再去,完全核实了敌情,第二天天一亮,桑怿部署军士强行拘捕。对“尤强者”“自驰以往”,“凡二十三人,一日皆获”。这段描述使读者看到,桑怿不仅有勇、有胆,而且有智、有谋。
作为朝廷官员,桑怿的官声政绩,可谓至善完满,无懈可击了。作者进而将笔锋深入到他的精神世界,使人物形象在读者面前进一步升华。这同样也是在事件发展的叙述中完成的。枢密院的官员以阁职为条件向桑怿索取贿赂时,他义正辞严:“用赂得官,非我欲,况无银,有固不可也。”字字铿锵,掷地有金石声,何等绝决! 那官员一怒之下,隐其功劳不报,仅受之以卑微之职。受到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并没有改变他对国家的忠诚。当“交趾獠叛海上”“省数辈不能定”时,他却能马到成功,“尽手杀之”。非但如此,还朝封赏授之以“閤门祇侯”,他却拒而不受,以“非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为由相推辞。他说:“今彼留而我还,我赏厚而彼轻”,难道人不怀疑我掩盖别人的功劳而夸大自己的功劳吗?“受之,徒惭吾心。”一番话,公允冷静,不因得意而忘形,令人感到桑怿不是简单的纠纠武夫,而是城府在胸,谦虚谨慎颇具风度的儒将。
一桩桩生动的事实,使桑怿这一艺术形象逐渐丰满起来。就如从地平线上一步步向我们走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当走到面前的时候,已经很熟悉他了。尽管有着历史风云的阻隔,仍然掩不住他光彩照人的品格。
作者在将他的主人公置身于事件矛盾中心的同时,运用衬托与对比的手法,使人物的性格更加突出,形象更加鲜明。用老父的可怜无告,突出桑怿的见义勇为;用捕盗之尉的“怯”,烘托桑怿之勇;用巡检的诈与奸,反衬桑怿的诚与忠;枢密使索贿的鄙怯,对比出桑怿“用赂得官,非我欲”的高尚;用作者为桑怿拒受封赏,恐其“徒以好名取诈与讥也”的担心,衬托出桑怿“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的坦荡胸怀。在对桑怿所有事绩介绍之后,作者又用他的武功、治绩与其外形的反差来加深读者对这一形象的认识与理解。他“力过数人,而有谋略”,可是却“遇人常畏若不自是”。“其为人不甚长大”,“言语如不出其口”,如果不了解事绩,“人不知其健且勇也”。桑怿是有其鲜明个性特征的“这一个”。
文章的结构,虽然是大体按时间发展的顺序叙述事件的,但就各个事件的关系而言,却如一幅传统的人物画长卷,散点式的平行排列,使人读罢之后,得到的并非年谱式的生平经历,而是对其显赫政绩与崇高精神的总体把握。散点工的结构方式,对素材的选择与应用向作者提出了很高要求。欧阳修选材的精当与准确是令人佩服的。他舍弃了主人公的出生、家世、寿考、卒年等泛泛的叙述,不写他仕途升迁、战场驰骋,只记述了最能表现桑怿特点的几件事。就是这几件事中,也详略分明,繁简得当,颇见作者苦心。庆历元年,桑怿牺牲在与陕西反叛赵元吴争战的战场上。当时,他在陕西安抚使韩琦麾下任泾原驻泊都监,与副大将任福一起全军覆没于好水川。那场面极悲壮,“怿驰犯其锋,福阵未成列,贼纵铁骑冲突,自辰至午,阵动……士卒多堕崖堑相复压。怿战死。”如此壮烈,作者却略而不记。可见此“传”写来自然流畅,信笔直书,作者意图沓然无痕,选材看似无心,仔细咀嚼,却有不尽滋味……欧阳修不想创造一位朝廷的“功臣”,他笔下的桑怿是一位“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皆合道理”的平民英雄,一位作者心目中的“伟烈奇节士”。他起身于垄亩之间,受命于危难之际。擒贼而必夸其勇,凯旋而不炫其功。其难能可贵如此。
对主人公反复的描摹、勾勒、点染、修饰之后,作者的批语就像长卷最后的题记。然而他没有仅给他的主人公一个盖棺论定的判断,而是提出问题、引人深思。有如曲径通幽,诱导读者去求其神韵。他说“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但是对司马迁笔下的“伟烈奇节士”表示不尽信,“疑迁特雄文善状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当他得到桑怿的事迹之后,“乃知古人有然焉,迁书不诬也”。他相信司马迁之不诬,所以“知今人固有,而不尽知也”。他期待更多的桑怿式人物的出现。庆历新政失败,欧阳修深深感到改革政治的不易,无可奈何的心境中,桑怿形象的出现对他来说,不啻于希望有曙光与心灵的寄托。
文章语言质朴无华,行文洗练简约。全用史记笔法,所涉及事件的空间广、时间长。虽然是一篇人物传记,却未泛泛地写人,也不笼统地记事,在复杂、严峻的社会背景下,使作品产生浓重浑厚的历史感。透过桑怿的经历,读者强烈地感受到时代的脉膊,听到了历史的足音。这正是司马迁史记笔法的高妙处。欧阳修也堪称“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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