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曾巩《秃秃记》原文|注释|赏析
曾巩
秃秃,高密孙齐儿也。齐明法,得嘉州司法。先娶杜氏,留高密。更绐娶周氏,与抵蜀。罢归,周氏恚齐绐,告县。齐赀谢得释。授歙州休宁县尉,与杜氏俱迎之官,再期,得告归。周氏复恚,求绝,齐急曰:“为若出杜氏。”祝发以誓。周氏可之。
齐独之休宁,得娼陈氏,又纳之。代受抚州司法,归间周氏,不复见,使人窃取其所产子,合杜氏、陈氏,载之抚州。明道二年正月,至是月,周氏亦与其弟来,欲入据其署,吏遮以告齐。齐在宝应佛寺受租米,趋归,捽挽置庑下,出伪券曰:“若佣也,何敢尔!”辨于州,不直。周氏诉于江西转运使,不听。久之,以布衣书里姓联诉事,行道上乞食。
萧贯守饶州,驰告贯。饶州,江东也,不当受诉。贯受不拒,转运使始遣吏祝应言为覆。周氏引产子为据,齐惧子见事得,即送匿旁方政舍。又惧,则收以归,扼其咽,不死。陈氏从旁引儿足,倒持之,抑其首瓮水中乃死,秃秃也。召役者邓旺,穿寝后垣下为坎,深四尺,瘗其中,生五岁云。狱上更赦,犹停齐官,徙濠州,八月也。
庆历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司法张彦博改作寝庐,治地得坎中死儿,验问知状者,小吏熊简对如此。又召邓旺诘之,合狱辞,留州者皆是,惟杀秃秃状盖不见。与予言而悲之,遂以棺服敛之,设酒脯奠焉。以钱与浮图人升伦,买砖为圹,城南五里张氏林下座之,治地后十日也。
呜呼!人固择于禽兽夷狄也。禽兽夷狄于其配合孕养,知不相祸也,相祸则其类绝也久矣。如齐何议焉?买石刻其事,纳之圹中,以慰秃秃,且有警也。事始末,惟杜氏一无忌言。二十九日,南丰曾巩作。
最能代表曾巩散文的创作风格和艺术特色的,是他的题记性散文。在传世的曾巩集中,《秃秃记》即为其一。在这篇题记文中,作者用写实的表现手法,以无辜被害的孩子——秃秃,为整个文章的中心,以虚伪、丑恶、狠毒的封建官吏孙齐为主要抨击对象,以屡受迫害刚烈不屈的妇女周氏数次告状为线索,揭露了封建社会官官相护的黑暗内幕,愤怒地鞭笞了孙齐那种“禽兽不如”的行为。作者通过对事情发展始末的叙述,对几类人物的精心刻画,反映了作者鲜明的褒贬倾向和强烈的爱憎感情,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北宋的吏治黑暗。
文章的起始,作者记写事实,开门见山,仅寥寥几笔就向读者交待了事情的起因,文中的主要人物,并初步勾勒出孙齐的虚伪与丑恶,展示了封建官吏知法犯法、贪脏枉法的现实。文中写道“秃秃,高密孙齐儿也。齐明法,得嘉州司法。”可见孙齐原是个懂得法律的人。但就是这个孙齐“先取杜氏留高密,更绐娶周氏。”按宋代条律,男子只可娶正式原配夫人一人,其余则为纳妾。孙齐官任“嘉州司法”,比一般人更懂得刑律,但他却以“绐” (即欺哄) 的手段,骗取了民妇周氏。孙齐家有夫人,又停妻再娶,已属于知法犯法。周氏面对孙齐的欺骗行为而不能容忍,于是“周氏恚齐绐,告县,齐赀谢得释,授歙州县尉。”周氏愤怒告官,孙齐反而凭钱财打通了关节,又到别的地方照样做官去了,可见官场之黑暗。当“周氏复恚,求绝,”孙齐赶紧说“为若出杜氏。”周氏提出“求绝”的要求,孙齐便“祝发为誓”,摆出一副信誓旦旦的嘴脸,此时孙齐虚伪的本性昭然若揭。作者行文极简练,周氏的一“恚”一“告”一“绝”,孙齐的一“绐”一“赀”一“誓”,即将事件的根由、发展以及人物的关系逐一交待清楚,使读者可见端倪。而周氏、孙齐的性格在互为衬托的刻画中得到展现。
作者在文中注意通过事件情节的对比,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对孙齐嚣张气焰的描绘,对周氏屡次上告的叙述,进一步展示了封建官吏贪赃枉法,官官相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孙齐这个伪君子,虽然曾“祝发为誓”,却不但没有改过前非,而是依仗权势有恃无恐。他又“纳”妓女陈氏,并偷走周氏所生的儿子“秃秃”。当周氏来找时,孙齐凶狠的出示“伪券曰: 若佣也,何敢尔!”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气势是何等张狂。这时的孙齐和前而“祝发为誓”时的孙齐判若两人。“何敢尔”三字,形象逼真,更进一步将孙齐的自私、虚伪、奸诈的性格特征展示出来。周氏为伸冤屈屡次告状,“辩于州,不直”“诉于江西转运使,不听,“直至“久之以布衣书里姓联诉事,行道上乞食。”前两次周氏告状,孙齐还要“赀谢得释”“祝发为誓”,这几次告状,各级封建官吏则干脆来个“不直”“不听”。一个弱女子处处伸冤,却处处碰壁,官场之黑暗不言自明。事件情节越发展,人物的性格也就愈突出。孙齐和周氏,官场和冤民,彼此衬托,使各自的形象更加鲜明。
正当周氏告状无门走投无路,孙齐自恃逍遥法外之时,饶州太守萧贯受理查询此案,使矛盾得到爆发。萧贯,《宋史》有传曰:“贯临江行喻人,俊逸能文,尚气概,临事敢为,不苟合于时。”看来萧贯是个有正义感的官吏。孙齐“惧子见事得”而欲治罪于已,于是他用极残忍的方法杀害亲生儿子,“扼其咽,不死,陈氏从旁引儿足,倒持之,抑其首瓮水中乃死,秃秃也。”通过这段描述,孙齐自私、凶狠、无情,手段之残忍无疑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为了逃避罪责,可谓丧尽天良,卑劣至极!然而,孙齐恶行暴露后,官府对他的处罚却只是个“犹停齐官,徙濠洲”就此了事。孙齐依官仗势,停妻骗娶,又亲手杀死自己五岁的儿子,算得是一个恶贯满盈,禽兽不如的罪犯。周氏反复告状,行乞乡里,虽遇清官却还是冤恨难平,对孙齐的处罚如此之轻,真是天理难容!在这里看上去似是平铺直叙,实则里面有着作者的满腔义愤。曾巩为官多年,对宋代吏治的弊端有着独到的见解。但曾子固文风淳厚,深沉含蓄,惯于将情感隐于行文叙述之中。作者对孙齐的憎恶,对周氏的同情,对饶州太守萧贯的褒贬,对抚州州官、江西转运使等贪官污吏的贬斥无不溢于言表。作者的愤慨之心、伤悲之情,令人体味。
曾巩有感而发,情真意切,一发而不可收。作者在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又写了自己重新安葬秃秃的经过。“遂以棺服敛之,设酒脯奠焉。以钱与浮图人升伦,买砖为圹,城南五里张氏林下瘗之。”如果文章到此为止,其社会意义无疑过于浅显。作者笔锋一转,深掘题旨所在。文中“呜呼!人固择于禽兽夷狄也。禽兽夷狄于其配合孕养,知不相祸也,相祸则其类绝久矣”的一段慨叹,如金钟长鸣,震聋发聩。就此生发出一番人生的哲理。作者所写的题记散文,没有一篇是纯粹记述事件的经过。往往是叙中有议、叙议结合,有感而发。作者善于把所描绘的事情提到一定的社会高度来评判,同时发表自己的见解,指评时事,一吐为快。由于作者的识见都得之于具体的社会事件,因此曾巩文章都有着较充实的社会内容。本文中曾巩抨击了孙齐之流“禽兽不如”的行为,并发出如果同类自相残杀,那么就要濒于绝亡的感叹。这里一方面是对孙齐之流的谴责,一方面也表现作者对当时社会黑暗的不满,是作者儒家道统思想的一定反映。
《秃秃记》通过对事件的叙述,人物的刻画,反映出作者强烈的爱憎,揭示了宋代封建制度黑暗的一个侧面,此较具体地反映了作者对社会制度、道德伦理等方面的观点和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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