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欧阳修《送徐无党南归序》原文|注释|赏析
欧阳修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序有两种,一种是为文章书稿作的书序,一种是友人临别赠言的赠序。清人姚鼐著《古人辞类纂》将赠序列为第五类。这种文体是从诗序演变而成,经过韩愈、柳宗元的提倡才兴盛起来。韩愈文集中共收赠序三十四篇,文中提到赠诗的有十六篇。柳宗元文集中共收赠序二十九篇。
欧阳修写这一篇《送徐无党南归序》,是在学习韩文的基础上写出的。事实上,一切文艺作品的生命力在于独创性。如果仅在一个固定的框框中打转,那就是僵化的“八股”。笔者以为,最可以与这篇文章比较研究的是韩愈的《送董邵南序》,韩文以欲抑先扬,波澜错综的笔法成文,末句“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是全文的定盘针,透出作者的深刻用意。全文三小段,只有百十字,每段末句都是“董生勉乎哉”,这样的重叠就象诗篇乐章。
《送徐无党南归序》的赠序对象与韩文是类似的。欧文的特色在于以议论写抒情,文章也分三段,唯篇幅字数较多,他把重点放在第一第二大段,所发的议论又是廓落寥阔的人生,即如何才能使人一生的事业得以在历史上长留不灭。末段短短数行笔墨联系到徐无党,匆匆扣题,使人顿感余味无穷,这就显出文贵独创、文无定式的重要了。所谓“友如作画须求淡,文似看山不喜平”,可为此文写照。
徐无党,北宋东阳郡永康人,曾随欧公学习古文,并为欧公《新五代史》作注。他在进士及第后,暮归故里,故称南归。这篇赠序就是欧公以师长身份写的一篇语重心长的劝勉辞。文章前两大段未提徐无党,却是针对徐无党而发,徐已在其中,一旦与末段合题,则觉大段文章非但不是冗长的废话,且成为针对病人的苦口良药了。本文的论点可与欧阳修的《答吴充秀才书》互相补充:“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主张重道以立文,而在本文中,他把“三不朽”分开来讲,说明德行之士不一定都能著书作文,并以古圣贤为榜样,批判了弃道求文的浮艳作风。实质上,这篇文章就是批判那些追求藻饰、空洞无物的时文的,在北宋新古文运动中起了重大的指导作用。
文章第一层标出人为万物之灵,所追求的不同于草木鸟兽,要求生命价值能够永恒,符合《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所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朋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作者强调了“修于身世,无所不获”的道理,人的一切行为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可见修身养德的重要。古人中做出业绩的很多,而政事言语行为未能传世者亦有,如颜回这样的人,能耐贫寒,默然无语终日,不仅儒家学者对他尊崇,就连庄子都很推崇他。这里,作者特别强调“三不朽”的道德行为是人得以永存不朽的基因。
文章第二层叙自古以来,书籍浩瀚,而佚亡者多,留传者少。主要原因在于图谋语言文章华丽的太多,于道于行却不注重。这其实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大课题,即系统的哲学思维与科技著作的相对削弱。文章用尖刻的语言讽刺那些一味追求文章工巧,以博功名富贵的行为的可悲。这些工丽的文章语言就如同“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其人心劳力绌,只是“汲汲营营”之徒。欧公之意,那班以时义谋取科举功名,进而希图高官厚禄者,和市井之徒的谋利钻营实是毫无区别的。结尾欧公作结:“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文章末段如画龙点睛,从夭矫空中翻笔落到徐无党,说学文有成,一中高第,文如山出水涌。看似褒词,其实褒中有贬,“予以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是说不能终日沉缅文章华丽、语言工整之中,应在立德立功上下功夫。用今天的话说,极应加强思考,提高道德修养,注重实事,有益民生。文至此本可收束,但欧公不以长辈师长自居,“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固以自警焉”。这就带着一种自责的味道。勉人兼自勉,这是赠序文章的优良传统。韩愈在《送李愿归盘谷序》中,以大部分篇幅记李愿对盘谷风景之赞美,记述李愿对仕宦生涯的险恶之厌弃:“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这些名句,是韩愈对李愿心灵重述的结晶,也是韩愈自己要说的话。“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韩愈道出了古今多少文人的心声。这心声自然也是欧公的心声,故借送徐无党南归之际,从另一个侧面抒发了自己的心声。
在《答吴充秀才书》中,欧公写道:“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这段话可以作为《送徐无党南归序》一文的重要注释,可以与该文中的末段结合起来读。欧阳修的文意很明白:文章本身应为说明道理、反映现实服务,作者绝对不应沉溺于文章的华美溢彩,而以此自高。这一点,千载而下,对于我们仍然很富于教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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