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送王含秀才序》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吾少时读《醉乡记》,犹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耶?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 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颜氏子,操瓢与箪; 曾参歌声,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曲蘖之托,而昏冥之逃耶?
吾又以为悲醉乡之徒不遇也。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贞观、开元之丕绩,在廷之臣争言事。当此时,醉乡之后世又以直废。吾既悲醉乡之文辞,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识其子孙。今子之来见我也,无所挟,吾犹将张之,况文与行,不失其世守,浑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见信于世也。于其行,姑与之饮酒。
《送王含秀才序》亦作《送王秀才序》、《送进士王含序》,是韩愈所写的一篇赠序体散文。据序中“建中初,天子嗣位”一句,此文当撰于德宗之世,参见此文在韩文集中的前后篇,当作于贞元二十年前后。
“序”这种文体始于汉代,至唐逐渐流行。原指说话、叙事有条理的文章。梁代任昉的《文章缘起》中说:“序者,所以序作者之意,谓其言次第有序,故曰序也。”后指为书籍、文章所定的介绍性文字,即序言。至于唐代以后开始盛行的,则是由书序派生出的一种赠别文体。唐人在朋友出行时,常写文章为其送行,表示安慰和勉励。这种文章,称作赠序。序在韩愈古文创作中占有特殊地位。他一生中写了大量的赠序文章,一方面劝勉友人,一方面对各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进行批判、抨击。这些赠序笔法灵活,摇曳多姿,变化万千,无一雷同,而且大都写得言真意切,寓意深远,情理兼备,韵味无穷。本文便是韩愈为进士王含送别时所写的一篇赠序,是一篇很有特色的文章。
王含,生平不详。由本文所见,当为初唐诗人王绩之后,命途多蹇,怀才不遇。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县)人,为隋朝大儒王通之弟,“初唐四杰”之一的诗人王勃之叔,隋大业(605)年间中举孝悌廉洁科,授秘书省正字,出为六合县丞,后因嗜酒被劾去职。唐初,绩以前朝官待诏门下省,曾任太乐丞,不久即辞官归田,隐居东皋,自号东皋子,才智英敏,性格豪放,由于官场失意,仰慕阮籍、陶潜,放诞贪杯,寄情于酒,著有《东皋子集》五卷,《酒经》、《酒谱》各一卷。《五斗先生传》和《醉乡记》为其著作中的名篇。
酒,自古便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诗经》中有大量以饮酒为题材的诗篇。秦汉以降,众多文人骚客的诗歌创作都与酒有关。被尊为“诗仙”的李白更是无酒不诗,酒气愈酣,才气愈盛,杜甫称之“斗酒诗百篇”。散文方面,比较著名的要算“竹林七贤”中的沛人刘伶所作的《酒德颂》。文中描述一位“居室无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觞,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的大人先生,“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槽,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生动形象地反映出魏晋名士崇尚玄虚,消极颓废的精神面貌,同时也表现出对封建礼教的蔑视以及返朴归真,向往自然的思想倾向。王绩的《醉乡记》即承此文之意而作。《唐书·隐逸传》称王绩“著《醉乡记》,以次刘伶《酒德颂》。其饮至五斗不乱,人有以酒邀者,无贱贵辄往”。王绩在《醉乡记》中,虚构出一个距中国几千里之遥的“醉之乡”。这里“其土旷然,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龟鳖杂处,不知有舟车械器之用”,是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阮籍、陶潜等前朝名流在此纵情饮娱,乐而忘返。文章反映出王绩对世俗生活的厌倦、弃绝和对安适、闲散的田园生活的追求、向往。也正是由于文中流露出的这种遁世思想,使韩愈在他这篇劝勉友人的赠序中,藉这篇《醉乡记》人笔。
韩愈少时读《醉乡记》,对那些前朝隐士的行为很不理解,不知他们在摆脱一切世事的困扰之后,是否真能沉湎于“衔杯漱醪”之乐,流连忘返。后来读了阮籍、陶潜的诗,才知道那些隐逸不仕的贤者们虽然落落寡合,“唯酒是务”,却并非真的六根清静,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他们对世事不满,以逃避现实作为一种消极的反抗。阮籍是建安七子中阮瑀之子,竹林七贤之一,魏诗人,为人放浪形骸,酣饮为常。有诗作五言《咏怀诗》八十二首,四言《咏怀诗》十三首,主要以表现惧祸忧生心情和自述生平经历、理想为旨。其三十八首曰:“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捐身弃中野,鸟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显然可鉴。陶潜,即陶渊明,东晋文学家。他因对司马氏专权不满而辞官归田,享尽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偶有名酒,无夕不饮”之乐,然而也有“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饮酒》其十六)之嗟叹。韩愈显然从这些诗句中感受到了隐居前贤们的壮心未已,固守穷节的心境以及这种壮志不为世人理解的苦衷。他们纵情狂饮,不过是借酒浇愁,是一种感情上的宣泄罢了。作者对阮陶等人怀才不遇的惋惜之情在文中已隐隐可见,然而又不便明言,因此韩愈举出两位身处乱世,却能独善其身的例子说明自己的观点。颜氏子即颜渊,贫居陋巷,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孔子称其“不迁怒,不贰过”,“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被尊为“复圣”。曾参被尊为“宗圣”,以孝著称,主张“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庄子·让王篇》 曰:“曾子曳蹝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二人都是孔子的学生,因此韩愈说他们“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自然没有时间去借洒浇愁了。
一句“吾又以为悲醉乡之徒不遇也”,将笔触由魏晋拉到了当世。建中初年,德宗继位后,曾想有一番作为,采取一系列措施增加财政收入,加强中央集权,削弱藩镇势力,因此韩愈称之“有意贞观、开元之丕绩”。可惜成效甚微。德宗在位期间,广开言路,大臣争相进谏。然而醉乡的后世,却又因直言而遭黜废,作者为此忿忿不平。他既悲《醉乡记》的文辞,又嘉许良臣的忠烈,因此愿意与《醉乡记》作者的子孙结识。文章至此,才将话题由《醉乡记》转到了秀才玉含身上。王秀才品行端正,文笔隽永,不辱祖宗的名声,可惜得不到世人的重视,因此作者要极力赞誉他,为他张扬。然而又恐怕自己的力量不能使他声名大振,自己的话不为别人相信,因此只能在他临别之际,与他共饮一怀酒为他送行。文章至此,戛然而止,留下无限惋惜之情,令人细细品味。
本文篇什简短,仅得二百余字,却写得曲折、委婉,含蓄深沉。韩愈为文,尚新求奇,构思极为精妙。本文也充分显示出了韩文的这一特点。秀才王含怀才不遇,悻悻而去,正值忿懑不平之际。此时为其送行,惺惺相惜,既要对其有所抚慰,以平其胸中之愤,又要对其鼓励、劝勉,以防其一蹶不振。若直言相劝其随遇而安,听天由命,未免过于唐突、迂阔,令人难以接受,若过于强调其怀才不遇,又恐有讥刺君相不能用才之嫌,冒犯时忌,实在难以下笔。韩昌黎不愧为文章大家,他能独出心裁,从故纸堆中翻出王含的祖宗王绩来,由王绩撰《醉乡记》说开去,深入发掘其撰《醉乡记》的用心,罗列古之圣贤、名士对待荣辱、进退的态度,劝勉王含当以圣人为师,汲汲自治,不以不遇为悲,可谓用心良苦。
文章以《醉乡记》发端,篇中历数阮籍、陶潜、王绩等醉乡之徒的际遇,处处紧扣一个“醉”字。篇末又以“姑与之饮酒”与篇首醉乡暗应。一个“醉”字贯穿全篇,前呼后应,结构严谨,完整。开篇起笔不凡,出奇制胜,结尾简洁有力,言简意丰,无一赘笔,体现出韩文运思严密,结构精巧的特点。
全篇行文纡徐舒缓,曲折委婉,一改韩文大气磅礴,“猖狂恣睢”之风,足见韩文风格多样,富于变幻。文中夹叙夹议,情理兼备,既有逻辑严密的推理、议论,又有浓烈、凝重的感情交流。文章似感慨而非感慨,似慰藉而又非慰藉,从容淡泊,朴素无华,语言清新流畅,感情诚挚真切,看似随意文字、闲来之笔,实则匠心独具,涉笔成趣。娓娓道来,意尽笔止。文从字顺,曲尽其妙。受到历代文学家的好评。桐城派刘大櫆称此文“含蓄深婉近子长”,曾国藩亦盛赞此文“淡折夷犹,风神绝远”(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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