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灾议
河北地震、水灾,隳城郭,坏庐舍,百姓暴露乏食。主上忧悯,下缓刑之令,遣拊循之使,恩甚厚也。然百姓患于暴露,非钱不可以立屋庐;患于乏食,非粟不可以饱,二者不易之理也。非得此二者,虽主上忧劳于上,使者旁午于下,无以救其患、塞其求也。
有司建言,请发仓廪与之粟,壮者人日二升,幼者人日一升,主上不旋日而许之,赐之可谓大矣。然有司之所言,特常行之法,非审计终始,见于众人之所未见也。今河北地震、水灾所毁败者甚众,可谓非常之变也。遭非常之变者,亦必有非常之恩,然后可以振之。今百姓暴露乏食,已废其业矣,使之相率日待二升之廪于上,则其势必不暇乎他为,是农不复得修其畎亩,商不复得治其货贿,工不复得利其器用,闲民不复得转移执事,一切弃百事而专意于待升合之食以偷为性命之计,是直以饿殍之养养之而已,非深思远虑为百姓长计也。以中户计之,户为十人,壮者六人,月当受粟三石六斗,幼者四人,月当受粟一石二斗。率一户,月当受粟五石,难可以久行也。不久行,则百姓何以赡其后?久行之,则被水之地,既无秋成之望,非至来岁麦熟,赈之未可以罢。自今至于来岁麦熟,凡十月,一户当受粟五十石。今被灾者十余州,州以二万户计之,中户以上及非灾害所被、不仰食县官者去其半,则仰食县官者为十万户,食之不遍,则为施不均,而民犹有无告者也;食之遍,则当用粟五百万石而足,何以办此?又非深思远虑为公家长计也。至于给授之际,有淹速,有均否,有真伪,有会集之扰,有辨察之烦,措置一差,皆足致弊。又群而处之,气久蒸薄,必生疾疠,此皆必至之害也。且此不过能使之得旦暮之食耳,其于屋庐构筑之费将安取哉?屋庐构筑之费既无所取,而就食于州县,必相率而去其故居,虽有颓墙坏屋之尚可完者,故材旧瓦之尚可因者,杂器众物之尚可赖者,必弃之而不暇顾,甚则杀牛马而去者有之,伐桑枣而去者有之,其害又可谓甚也。今秋气已半,霜露方始,而民露处不知所蔽,盖流亡者亦已众矣。如是不可止,则将空近塞之地。空近塞之地,失战斗之民,此众士大夫之所虑而不可谓无患者也。空近塞之地,失耕桑之民,此众士大夫所未虑而患之尤甚者也。何则?失战斗之民,异时有警,边戍不可以不增尔;失耕桑之民,异时无事,边籴不可以不贵矣。二者皆可不深念欤?万一或出于无聊之计,有窥仓库,盗一囊之粟、一束之帛者,彼知已负有司之禁,则必鸟骇鼠窜,窃弄锄梃于草茅之中,以扞游徼之吏,强者既嚣而动,则弱者必随而聚矣。不幸或连一二城之地,有桴鼓之警,国家胡能晏然而已乎?况乎外有夷狄之可虑,内有郊祀之将行,安得不防之于未然,销之于未萌也?
然则为今之策,下方纸之诏,赐之以钱五十万贯,贷之以粟一百万石,而事足矣。何则?令被灾之州为十万户,如一户得粟十石,得钱五千,下户常产之赀,平日未有及此者也。彼得钱以完其居,得粟以给其食,则农得修其畎亩,商得治其货贿,工得利其器用,闲民得转移执事,一切得复其业而不失其常生之计,与专意以待二升之廪于上、而势不暇乎他为,岂不远哉?此可谓深思远虑,为百姓长计者也。由有司之说,则用十月之费,为粟五百万石;由今之说,则用两月之费,为粟一百万石。况贷之于今而收之于后,足以赈其艰乏,而终无损于储偫之实,所实费者,钱五十万贯而已。此可谓深思远虑,为公家长计者也。又无给授之弊,疾疠之忧,民不必去其故居,苟有颓墙坏屋之尚可完者,故材旧瓦之尚可因者,杂器众物之尚可赖者,皆得以不失。况于全牛马,保桑枣,其利又可谓甚也。虽寒气方始,而无暴露之患;民安居足食,则有乐生自重之心;各复其业,则势不暇乎他为,虽驱之不去,诱之不为盗矣。夫饥岁聚饿殍之民,而与之升合之食,无益于救灾补败之数,此常行之弊法也。今破去常行之弊法,以钱与粟一举而赈之,足以救其患,复其业。河北之民闻诏令之出,必皆喜上之足赖,而自安于畎亩之中,负钱与粟而归,与其父母妻子脱于流亡转死之祸,则戴上之施,而怀欲报之心,岂有已哉!天下之民,闻国家措置如此,恩泽之厚,其孰不震动感激,颂主上之义于无穷乎?如是,而人和不可致,天意不可悦者,未之有也。人和洽于下,天意悦于上,然后玉辂徐动,就阳而郊;荒夷殊陬,奉币来享;疆内安辑,里无嚣声,岂不通变于可为之时,消患于无形之内乎?此所谓审计终始,见于众人之所未见也。不早出此,或至于一有桴鼓之警,则虽欲为之,将不及矣。
或谓方今钱粟恐不足以办此。夫王者之富,藏之于民,有余则取,不足则与,此理之不易者也。故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盖百姓富实而国独贫,与百姓饿殍而上独能保其富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故又曰:“不患贫而患不安。”此古今之至戒也。是故古者二十七年耕,有九年之蓄,足以备水旱之灾,然后谓之王政之成。唐水汤旱而民无捐瘠者,以是故也。今国家仓库之积,固不独为公家之费而已,凡以为民也。虽仓无余粟,库无余财,至于救灾补败,尚不可以已,况今仓库之积尚可以用,独安可以过忧将来之不足,而立视夫民之死乎?古人有言曰:“剪爪宜及肤,割发宜及体。”先王之于救灾,发肤尚无所爱,况外物乎?且今河北州军凡三十七,灾害所被十余州军而已。他州之田,秋稼足望,今有司于籴粟常价斗增一二十钱,非独足以利农,其于增籴一百万石易矣。斗增一二十钱,吾权一时之事,有以为之耳。以实钱给其常价,以茶荈香药之类佐其虚估,不过捐茶荈香药之类,为钱数巨万贯而其费已足。茶荈香药之类,与百姓之命孰为可惜,不待议而可知者也。夫费钱五巨万贯,又捐茶荈香药之类,为钱数巨万贯,而足以救一时之患,为天下之计,利害轻重又非难明者也。顾吾之有司能越拘挛之见,破常行之法与否而已。
此时事之急也。故述斯议焉。
茅鹿门曰: 子固大议,其剖析利害处最分明。
张孝先曰: 灾荒之行,国家所不能免,故先王以荒政救民,贵讲之豫,则民不至于饿殍流离。不幸而至于饿殍流离,尤在上之人破常格而速救之。倘拘于有司之议,惮于仓廪之发,迁延时日,而死亡者已不忍言矣。读子固此议,下为百姓计,上为公家计,大要存破去常法而速为之赈救。深思远虑,无微不彻,真经济有用之文,学者所当留心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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