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上执政书
巩顿首再拜上书某官:窃以先王之迹,去今远矣,其可概见者,尚存于《诗》。《诗》存先王养士之法,所以抚循待遇之者,恩意可谓备矣。故其长育天下之材,使之成就,则如萝蒿之在大陵,无有不遂。其宾而接之,出于恳诚,则如《鹿鸣》之相呼召,其声音非自外至也。其燕之,则有饮食之具;乐之,则有琴瑟之音。将其厚意,则有币帛筐篚之赠;要其大旨,则未尝不在于得其欢心。其人材既众,列于庶位,则如《棫朴》之盛,得而薪之。其以为使臣,则宠其往也,必以礼乐,使其光华皇皇于远近;劳其来也,则既知其功,又本其情而叙其勤。其以为将率,则于其行也,既送遣之,又识薇蕨之始生,而恐其归时之晚;及其还也,既休息之,又追念其悄悄之忧,而及于仆夫之瘁。当此之时,后妃之于内助,又知臣下之勤劳,其忧思之深,至于山脊、石砠、仆马之间;而志意之一,至于虽采卷耳,而心不在焉。盖先王之世,待天下士,其勤且详如此。故称周之士也贵,又称周之士也肆,而《天保》亦称“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归美,以报其上。”其君臣上下相与之际如此,可谓至矣。所谓必本其情而叙其勤者,在《四牡》之三章曰:“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四章曰:“王事靡盬,不遑将母。”而其卒章则曰:“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念。”释者以谓:“念,告也。君劳使臣,叙述其情,曰:女岂不诚思归乎?故作此诗之歌,以养父母之志,来告于君也。”既休息之,而又追叙其情如此。由是观之,上之所以接下,未尝不恐失其养父母之心;下之所以事上,有养父母之心,未尝不以告也。其劳使臣之辞则然,而推至于戍役之人,亦劳之以“王事靡盬,忧我父母”,则先王之政,即人之心,莫大于此也。及其后世,或任使不均,或苦于征役,而不得养其父母,则有《北山》之感,《鸨羽》之嗟;或行役不已,而父母兄弟离散,则有《陟岵》之思。诗人皆推其意,见于《国风》,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也。
伏惟吾君有出于数千载之大志,方兴先王之治,以上继三代。吾相于时,皆同德合谋。则所以待天下之士者,岂异于古?士之出于是时者,岂有不得尽其志邪?巩独何人,幸遇兹日。巩少之时,尚不敢饰其固陋之质,以干当世之用。今齿发日衰,聪明日耗,令其至愚,固不敢有侥进之心,况其少有知邪?转走五郡,盖十年矣,未尝敢有半言片辞,求去邦域之任,而冀陪朝廷之仪。此巩之所以自处,窃计已在听察之日久矣。今辄以其区区之腹心,敢布于下执事者,诚以巩年六十,老母年八十有八,老母寓食京师,而巩守闽越,仲弟守南越。二越者,天下之远处也。于著令,有一人仕于此二邦者,同居之亲,当远仕者皆得不行。巩固不敢为不肖之身,求自比于是也。顾以道里之阻,既不可御老母而南,则非独省晨昏,承颜色,不得效其犬马之愚;至于书问往还,盖以万里,非累月逾时不通。此白首之母子,所以义不可以苟安,恩不可以苟止者也。
方去岁之春,有此邦之命,巩敢以情告于朝,而诏报不许。属闽有盗贼之事,因不敢继请。及去秋到职,闽之余盗,或数十百为曹伍者,往往蚁聚于山谷。桀黠能动众为魁首者,又以十数,相望于州县。闽之室闾莫能宁,而远近闻者,亦莫不疑且骇也。州之属邑,又有出于饥旱之后。巩于此时,又不敢以私计自陈。其于寇孽,属前日之屡败,士气既夺,而吏亦无可属者。其于经营,既不敢以轻动迫之,又不敢以少纵玩之。一则谕以招纳,一则戒以剪除。既而其悔悟者自相执拘以归,其不变者亦为士吏之所系获。其魁首则或縻而致之,或歼而去之。自冬至春,远近皆定。亭无枹鼓之警,里有室家之乐。士气始奋,而人和始洽。至于风雨时若,田出自倍。今野行海涉,不待朋俦。市粟面米,价减什七。此皆吾君吾相至仁元泽覆冒所及。故寇旱之余,曾未期岁,既安且富,至于如此。巩与斯民,与蒙其幸。方地数千里,既无一事,系官于此,又已弥年,则可以将母之心,告于吾君吾相,未有易于此时也。
伏惟推古之所以待士之详,思劳归之诗;本士大夫之情,而及于其亲,逮之以即乎人心之政,或还之阙下,或处以闲曹,或引之近畿,属以一郡,使得谐其就养之心,慰其高年之母。则仁治之行,岂独昏愚得蒙赐于今日,其流风余法,传之永久。后世之士,且将赖此。其无《北山》之怨,《鸨羽》之讥,《陟岵》之叹,盖行之甚易,而为德于士类者甚广。惟留意而图之。不宣。
唐荆川曰: 南丰之文纯出于道古,故虽作书亦然,盖其体裁如此也。
茅鹿门曰: 子固以宦游闽徼,不得养母,本风雅以为陈情之案,而其反复咏叹,蔼然盛世之音。此子固之文所以上拟刘向,而非近代所及也。
张孝先曰: 其引经处,随引随释,别有一种风韵。归注在以将母之情来告一句。至叙求就近养母意,已入题矣。又从闽中寇盗未靖,未敢上陈,直到今日,政平事简,而后乃今不得不以情告于吾君吾相也。回抱上文,不照应而自有照应之妙。读其一篇用笔,如鸾鹤之盘旋于霄汉,将集复翔,到末一收,神情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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