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侯将我到山中,更上西峰见远公。
共问置心何处好,主人挥手指虚空。
中晚唐时,禅宗南宗因其“顿悟”说投合士大夫们的心意,受到士大夫们的一致欢迎。《新唐书》 卷三十五 《五行志》 记载:“天宝后,诗人多……寄兴于江湖僧寺”,他们纷纷向禅宗靠拢,以禅为雅。戴叔伦这首七绝典型地反映了当时士大夫到深山幽谷访禅问道的时代风尚。
“故侯将我到山中”,旧时称曾做过官的人为“故侯”,这里的“故侯”即诗题中的 “虞沔州”。为什么这位曾经身居高位的虞某现在却又退迹了呢? 这恐怕和他向往佛禅有关,而且戴叔伦这次进山谒见藏真上人正是虞氏邀请去的,可见,虞沔州和他们将要谒见的对象关系比较近些。那么,这位高僧又在哪里呢?“更上西峰见远公”。“更上”言其路途之遥远、僧师所居之幽僻难寻。“远公”,即东晋高僧慧远。慧远当年结社庐山东林寺,广交天山僧俗,声名远播,以至“率性行道,昏晓不绝,释迦余化,于斯复兴。既而谨律息心之士,绝尘清信之宾,并不期而至,望风遥集。”(《出三藏记集,慧远传》)后人遂常以“远公”作为高僧的代称。卢纶 《夜投丰德寺谒液上人》: “愿得远公知姓字,焚香洗钵过一生。”戴叔伦这里用“远公”指将要谒见的藏真上人,既是说藏真上人和慧远一样深居幽谷青山,迹不到尘世,又和慧远一样具有高深的佛学根底,且喜与士人交往。事实上,中晚唐时,高僧名师与文人士大夫的游从的盛况并不在慧远之下。禅林的清静闲适,禅僧的机锋警语,禅理的深奥高妙,禅家自我心理平衡的“悟”,对士大夫们都充满了诱惑力。虞沔州、戴叔伦也正是怀着这种心理不惜翻山越岭寻师求禅的。
终于,他们在高峻的西峰见到了藏真上人。于是他们一起向高僧求教: 我们应该怎样才能摆脱世间种种烦恼,达到一种超尘绝俗、与佛同在的禅悦境界呢?“置心何处好”,“心”即是“佛”。禅宗认为,“佛即我心,我心即佛”,要体认真如实相,首先必须求诸本心。看来他们对禅理还是有所了解的,但对如何以心去观照、体悟却不太清楚,这就需要藏真上人来指点迷津了。
然而,藏真上人又是怎么回答的呢?“主人挥手指虚空”。这位禅师不言一语,只是挥了挥手指向了空茫的宇宙。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不,这恰恰是禅宗最高妙的传道方式。禅宗讲究的是非理性的直觉体验,其“顿悟”的内容及其所带来的解脱的喜悦,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瞬间感受。相传,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聚众说法,曾拈花示众,听者不明其中奥妙,只有迦叶尊者默然神会,曾 “破颜微笑”,佛祖知道他已领悟,便传法给他。从此以后,“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便成了禅宗传法的独特方式。但是,不可言传的终要传,不可表达的终要表达,因此,禅宗常常用动作代替语言,如棒喝、手势、揪耳、以手画圆相,或故意用相矛盾、相冲突的概念、判断来打破人们对逻辑语言的习惯性执着,产生奇妙的表达效果。如《佛祖历代通载》卷二十六:“问:如何是佛?师曰:嘶风木马。”佛怎么是“嘶风木马”?问得不奇,答得却怪,其实更怪的还有:“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欲得成此○,先须防于○,若是真○人,○○。”(《御选语录》卷十五《五祖法演禅师语录》)这个○是什么?是“心”?是“空”? 不知道,如何正确理解,则看你的悟性和缘分。在禅宗看来,语言具有极大的局限性,它根本不可能表达出无限圆满的真如佛性。人们用平时已习惯的思维方式,更不可能去认识佛性,所以必须用种种话头来启迪你的觉悟,使你“撞着来时路”,顿悟本心。同样,藏真上人“挥手指虚空”就是对“置心何处好”最精妙的回答。因为在禅宗的静默观照中,明确的时间和方位概念都是不存在的(“虚空”),只有人的“本心”——潜意识的澄澈空灵状态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紫柏禅师说:“天地可谓大矣,而不能置于虚空之外,虚空可谓无尽矣,而不能置于吾心之外,故曰:以心观物,物无大小。”(《长松茹退》)你不是问“置心何处好”吗?只要你将心置于虚空,排除一切尘劳杂念,使意识集中于一点,进入一种单纯、空明的状态,就能达到理解整个人生、宇宙终极真理的理想境界。
这不是“以心传心,皆令自解自悟”(《坛经·行由品第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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