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渚回塘孰与期?杖藜终日自忘机。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水西。
环境优美,气氛幽静,诗人沉浸其中,自有无限愉悦,但他不像那种“每逢清景,辄唤奈何”的魏晋风度,表现出情溢于外的志得意满,而是透过一层,代“曲渚回塘”立言,把自己与大自然浑融无间的高雅情怀,从侧面点出,以见“杖藜”一句并非泛言。忘机,典出北齐刘昼《刘子·黄帝》: “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 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沤 (鸥) 鸟不下,盖因其人已生机诈之心。后世遂以“忘机”称自甘恬淡、不受名利纷扰或不以世事为怀。诗人用“终日”二字加以修饰,更以时间的渲染,刻画出在那一特定空间中的一位高人——也就是诗人自己——的形象。全诗至此,题面已足,但内容还不够明确,一般作者或许要就“忘机”二字生发一下,以见主人公心境是如何空明。但作者却偏偏别出心裁,摆落自己,侧锋突起,以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水西”二句作结。这两句,颇得苏轼激赏。《诗话总龟》前集卷十四引《王直方诗话》载: “东坡云: ‘参寥善绝句,有云: “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每为人诵。后来黄州,相聚半年,京师故人以书相遗曰: “知有僧在彼,非 ‘隔林仿佛闻机杼’ 和尚耶?”仆谓参寥曰: “此吾师七字诗号也。”’”东坡乐道人善,见解不俗,史有令名,但亦可见此二句必有独特之处。那么,妙处何在呢? 按理说,既是忘机,选择 “曲渚回塘”就应该远离世人,可是主人公并没有把自己藏起来,不仅没有僻居一隅,反而距世人很近(隔林而闻机杼之声,自是不远); 退一步说,即使是 “结庐在人境”,也应该“而无车马喧”,对所谓“机杼”声充耳不闻,可是他偏偏不,“仿佛”二字,足见他对这种声音乐于接受,不存在主观上加以排斥的敌意。我们说,妙处也正在这里。因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 “忘机”。诗人日日杖藜于此,今天才闻机杼之声,知水西处有人家,这一突然发现的喜悦,他并不想故意掩饰。但知有人家又怎么样呢?莫非这能打乱他的安祥的心境吗? 当然不能。事实上,知,仅是大脑皮层的表面感知,对诗人来说,也就仅是知之而已。机杼声也好,甚至人声也好,一如大自然中的其他声响,自然而来,自然而去,当然没有掩饰的必要了。前人论艺术辩证法,或云,就自然境界而言,有以动写静、以静写动之说; 就心理状态而言,有以喧形寂、以寂形喧之说。此诗后二句貌似后者,其实已完全脱略痕迹,臻于化境了。因为,它只是写出了这么一种自然状态,淡淡地、似乎毫不经意地写出,而这又比无论怎样的渲染都能表现出诗人 “忘机”的程度。
由此可见,此诗最大的特色就是自然。以后二句而论,认为它可与陶渊明的名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相媲美,也不为过,因为二者均出之于极自然的当下之感,纯是一片化机。释惠洪在《冷斋夜语》卷四中称美道潜作诗追法陶渊明,并举此诗为例,确是深知其甘苦的有见之言。
然而,如果仅仅体认到此诗与陶诗的相通之处,似乎还未完全揭示出它的审美价值。由于作者是一位生活在11世纪的僧人,这就促使我们同时试着从禅的角度去认识这首诗。
禅家有所谓“平常心”之说,即重视在日常生活中的体验,不去故意追求什么,更避免由于这种追求而导致的压力。同时,禅要求人们放弃凭借意志的力量来排遣那些感到执着的事物。禅所带给人的,是一种平静而又轻松、纯朴的气氛。这种境界,我们在诗中能够很容易地体会出来。机杼之声入耳,乃至反应到近处有人家,全是生活中顺理成章之事,惟其顺理成章,才能不以为意,此正应了那句俗语: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上留。禅家的定力,隐士的高致,都在这极自然的描写中得到了显现。
另外,我们都很熟悉那一段关于参禅的语录,即,开始参禅时,见山是山;自认已了解禅时,见山不是山;完全认识禅时,见山仍旧是山。三个阶段,实际是三种境界,这颇象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的三境说,显然,第三种境界是最高境界,意思是,只有把自己与山融为一体,同时也把山与自己融为一体时,山才真正是山。这涉及到人与自然、主观与客观的关系问题。
当一个人具有了禅的意识时,他与自然的关系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彼此之间,不是互相参与,而是完全合一。最后的开悟,之所以见山仍旧是山,正是由于这种合一。铃木大拙认为,这就是佛家的空观。“在这空性中,山是山,我见山如是,山见我亦如是,我之见山亦如山之见我。因此,空成为真如。真如即空,空即真如。”(《禅与生活·自然在禅学中所占的地位》)而一旦达到这种境界,纯粹主观即是纯粹客观,自觉体即是本然体了。
从这个意义来看,在诗人耳中,机杼之声完全是“天籁自鸣”,他在这种氛围里,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悟到对于具体时空的超越,从而也就获得了更加丰厚的禅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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