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棱金线晓妆寒,妙入天工不可干。
老去只知空境界,浅红深绿梦中看。
不同的审美主体对于同一审美对象,由于世界观、价值取向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作用,会产生不同的、甚至是迥异的审美感受与审美表现。历来为人们盛咏不衰的牡丹,长安供奉翰林时期的李白以美喻皇妃(杨贵妃)(《清平调》);醉心光景、追求清趣的刘禹锡、李正封极赞其“国色”、“天香”(《赏牡丹》、《咏牡丹》);“孤鸾”一生的女诗人薛涛借以抒写缠绵、凄迷的爱情意绪与人生况味 (《牡丹》); 因人作祟而应试 (博学宏词科) 不第的李商隐借以 “写照”命运之无端与多舛 (《牡丹为雨所败二首》); 一生忧国忧民的白居易借以表达的则是深切的 “忧民” 思想 ( 《买花》、《牡丹芳》)……不难理解,在老僧仲皎的眼中,牡丹会成为感悟佛禅境界与阐释佛禅机理的对象。他的这首《咏牡丹》,独出一格,禅味十足,表现出鲜明的释家特色,不可 (也无法) 简单地以 “诗”看待,而只能象对待禅家 “公案”一样,从中体悟“禅” 的意蕴,因为作品的旨意便在于此。
若品此 “诗”十足的禅味,首先要明晓其所吟咏对象——牡丹之象征意义。一者,富贵也。牡丹被称作富贵花。周敦颐《爱莲说》:“牡丹,花之富贵者也。”牡丹中亦有所谓“富贵红”一种。陆游 《天彭牡丹谱·花释名》: “富贵红者,其花叶圆正而厚……”二者,美名也。牡丹被誉为花王。皮日休诗句:“佳名唤作百花王。”(《牡丹》)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花释名》: “钱思公尝曰: ‘人谓牡丹花王,令姚黄真可谓王,而魏花乃后也。’”李格非《洛阳牡丹记·天王院花园子》:“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王。” 刘禹锡道: “惟有牡丹真国色。” ( 《赏牡丹》) 李正封语:“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咏牡丹》)牡丹可谓名冠天下。三者,美色 (女色)也。以牡丹喻美色,李白可谓“始作俑者”,其《清平调》语: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其一)“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二)“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其三)李白将“名花” (牡丹) 与 “倾国” (杨贵妃)相提并论,而后,牡丹便与美色结下了不解之缘,甚至有“牡丹花下死,作鬼亦风流”之语。可见,牡丹的形象有着富贵、名利、美色等丰富的象征意义。
再者,要对佛禅之 “空境界”有所认识。空,为佛禅之世界观。其以为,世界归于一理,任何事物皆非独立存在的实体,一切现象都为虚妄。《大乘义章》:“空者,理之别目,绝众相,故名为空。”空,又是佛禅之方法论。这是由其世界观必然决定的。空,是其自我修为的追求。《大智度论》五: “观五蕴无我无我所,是名为空。”空,也是修为的法门,人道的途径,即 “生空法空”(《大智度论》十八)。在修为的过程中,对“空”也不可有任何的执迷。“空”亦“空”,即所谓“空空”。“一切法空,是空亦空,非常非灭故……是名空空”(《大智度论》四六)。应该明确的是,一切皆空,一切归空,并非佛禅追求的终极目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空”的修为与追求,最终是为了放弃 “实有”的偏执,超越现实“”的迷障,抛却一切 “外在”的困扰与烦忧,入理归真、道我合一,从而获得“生”之自在、愉悦与永恒,所谓“涅槃”是也。因此,并不能说佛禅之“空”的思想反映了其生活态度的虚无与悲观,恰恰相反,这种以献身精神为处世原则的追求,正体现出一种绝对的真实与真正的乐观。能不说佛禅之最高境界—— “依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五灯会元》卷十七载)是绝对真实、实际的生命体验吗?
现在再回头来看仲皎老僧的这首《咏牡丹》,显而易见,哪里是什么“文学作品”,实在是一则绝妙的偈颂!首二句,极写牡丹所象征的世俗生活的“诱惑力”。“玉棱金线”,写花之颜色与形象,以“金”、“玉”形容,一派“富贵相”。“晓妆寒”,描绘早晨清寒之际的娇态,取一“妆”字,自然令人作“美人”之联想。“妙入天工”,赞花之美妙绝伦,似如天之造化而非人间物也,不愧“天下第一”之誉。“干”,求也。《尚书·大禹谟》:“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不可干”——不可求,言花之绝美与珍贵,同时又含有“可望而不可及”、“相去甚远”的暗示,为后面的“表态”作了铺垫。次二句,表明悟境与“态度”。王维有诗句:“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与“老去只知空境界”句意相似,可参照领会。“老去”,既是 “晚年”的实写,又说明经过长期历练而入悟境 (空境界) 的过程。“浅红深绿”,自是以牡丹形象喻指“灯红酒绿”、“偎红依绿”、纷繁苟营的虚妄的俗世生活。“梦中看”,乃“空境界”于行为上的具体表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应化非真分》) 当悟入 “空境界”时,一切便都释然地作 “梦中看”了。宋王銍《四六话》上引丁谓《答胡则书》: “梦、幻、泡、影,知既往之本无;地、水、风、火,悟本来之不有。”牡丹虽珍贵美艳、“天下无双”,然而,“纵在五侯池馆里,可能春去不成空?”(明李昌祺《山中见牡丹》) 到头来,终究时移而凋,一场空幻而已。世人殚思竭虑、苦苦营求的富贵、名利乃至美色,又何尝不是如此?莫不如虚幻视之,免劳身心。苏轼有语:“世间一切本来空”(《薄薄酒》)、“万事到头都是梦”(《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感喟至深。仲皎的这首《咏牡丹》阐明的正是这样的道理。白居易诗云: “自从苦学空门法 (参禅),销尽平生种种心(机心、欲求、困扰)。”(《闲吟诗》)何不于“空境界”中寻求心境之虚澹澄明、生命之自适宁静呢?
仲皎这首《咏牡丹》,不仅举重若轻地以牡丹之形象喻示佛禅深奥的妙机玄理,而且从作“诗”的角度看,着语虽平常浅易,但实是颇费构篇运筹,由 “外欲”困扰而表明“空境界”,因“空境界”而作“梦中看”,井然有序,不乱章法。《宋诗纪事》说仲皎“参竟禅学,尤精篇章。”所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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