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禅辟尽礼天台,掉臂琉璃屏上回。
不是瓶笙花影夕,鸠摩枉译此经来。
道光十八年(1838年),湖广总督林则徐受命为钦差大臣,赴广东查禁鸦片。当时身处冷署闲曹的龚自珍激情如潮,作《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极言战守之策,被林则徐称为“责难陈义之高,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 (林则徐《复札》)。龚自珍并表示要南下广东,具体协助。但他的越位言事,禁烟、主战言论却招致了当权的投降派、主和派穆彰阿、琦善之流的憎恨,被罚俸,被迫于次年(1839年)4月弃官南归。此时,49岁的龚自珍蛰居京师已整整20年,仍然在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礼部主客司主事、玉牒馆纂修官之类几乎不入品位的下僚间浮沉,身世遭际,耳目所及,心头郁抑之情早已勃勃滚涌,兼以仓皇出都、凄恻哽咽,自言“因归思勃郁,事不如意,积痗听鼓,肺气横溢” (《与吴虹生书》一),乃至呕血半升,郁闷难平,感慨万千。但这一切却使他在诗文创作上获得了意料未及的重大收获,这便是中国诗歌史上堪称绝唱的《己亥杂诗》。《己亥杂诗》凡315,为七绝组诗,记述自己南北往返途中的社会见闻、个人心迹,又通过回忆将自己的生平著述、交游、宦迹、政治主张和变革思想等表现出来,内容之广泛,思想之深刻,均非一般自述诗所能比拟。本篇为第七十八首,是回忆之作。
据本篇作者自注,道光十七年(1837年)9月23日夜,他夜不成眠,“闻茶沸声,披衣起,菊影在扉”,忽然顿悟,觉着自己证得了 “法华三昧”,欣喜无比。两年后,特为赋诗记叙此事。
“天台”,指汉地佛教宗派之一的天台宗。龚自珍在自己的书房里供奉着天台宗智者大师的檀香像,朝夕礼拜,并为自己起佛名 “邬波索迦”,称自己的书房为 “礼龙树斋”,甚至还动过出家的念头,“何年舍家去,慧业改所托。” ( 《寒月吟》之五) 故有“狂禅辟尽礼天台,掉臂琉璃屏上回”之句,说他自己狂禅辟尽,礼拜天台,日夕诵习天台宗《妙法莲华经》,思想开悟,得天台妙谛真义,已能够把破坏佛事的杂念驱除净尽,就像是在光净的琉璃屏上掉臂来回一样,毫无阻碍,心神灵化净洁。这个境界是如何悟透,如何修得的呢? “不是瓶笙花影夕,鸠摩枉译此经来。”“瓶笙”,指用茶罐煮水,水沸腾时发出的声音。“鸠摩”,即鸠摩罗什,祖籍天竺,生于龟兹,姚秦时著名高僧,翻译过 《大乘经论》35部294卷之巨,是我国佛教史上与真谛、玄奘、不空齐名的四大翻译家。《妙法莲华经》就是他翻译为汉文的。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要不是那晚夜不成寐,听到茶沸的声音,看到菊花的影子,触发我禅关大开、顿悟禅理,达到证悟三昧的境界,那位大名鼎鼎的鸠摩罗什岂不是白白翻译了 《妙法莲华经》吗?此言虽不免张狂、自负,实在又是诗人性情中雄迈豪俊一面的表现,也是他自喜自得于对天台宗教义的领悟和造诣的写照。
龚自珍学佛戒诗,由来已久。道光二年,(1822年)他曾“针舌裹脚,杜绝诸缘”,过了一段 “终日坐佛香缭绕中,翻经写字”(《致邓传密笺》)的生活。道光四年(1824年)母亲段氏去世,他曾极为虔诚地助刊《圆觉经略疏》,作《助刊圆觉经略疏愿文》:“大清道光四年,佛弟子仁和龚自珍同妻山阴何氏敬舍净财,助刊《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疏》成,并刷印一百二十部,流传施送。伏因先慈金坛段氏烦恼深重,中年永逝,愿以此功德,回向逝者,夙业顿消,神之净土。存者四大安和,尽此极身,不逢不苦。命终之后,三人相见于莲邦,乃至一生补处”云云,俨然一个虔诚的佛门弟子。
不过,龚自珍的虔诚向佛和留恋醇酒妇人如“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已亥杂诗·少年虽亦薄汤武》)一样,毕竟是用以解脱自己内心苦闷、消解现实与理想矛盾的无奈之举。这一点,无名氏的一首《齐天乐》早就指出过:“狂便谈禅,悲还说梦,不是等闲凄恨。钟声梵韵,便修到生天,也须重听。底怨西窗,佛镫深夜冷。”这恰恰是龚自珍“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的真实写照,因为他的歌哭、他的喜泣都来源于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来源于他不能忘怀严酷的社会现实,来源于他依然执著于他改变现实的政治信念,来源于诗人忧国忧民的激烈情怀,所以他虽然心仪天台、礼拜佛像、日夕诵经,虽然留恋温柔梦乡、蛾眉妆台,却仍然在科举和仕途之路上艰难地跋涉、挣扎,这又怎能让他不歌不哭,不喜不泣呢?
“掉臂琉璃屏”、“瓶笙花影夕”,由平凡至极的瓶笙、花影而证三昧,构思奇巧,想象丰富,意旨清深。虽为两年之后的回忆之作,仿佛证昧之事近在昨宵,依稀眼前,欣喜自得之情也溢于言表。这种洋溢于全诗字里行间的自负狂放之情也正是他对自身才情、志向、抱负的自负、自信和性格中雄迈奔放一面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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