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
幽人行未归,草露湿芒屦。
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要想深入体味此诗之精蕴,不妨先来欣赏一下梵天寺僧守诠(一作志诠、惠诠) 之原唱: “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周紫芝对此颇相称许,谓其“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竹坡诗话》),相形之下,“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之泾,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言下之意,似言苏轼次韵之情味,已非林下风流了。不过,若换一种眼光,苏轼所作则便别有空灵渺远之致,较原唱而更饶禅机禅趣。
梵天寺,在杭州凤凰山,其境本极清幽。守诠原唱,以寒蝉落日、明月松扉相点染,以犬吠之声相映衫,本已写足了心远地偏神清境静的超尘绝俗之意。这就像章质夫杨花词之原唱已写足了杨花固有之情态,苏轼之次韵非别创一境则无以驰展笔意一样,值此之际,他也只有于题外寄写远致以“与溪壑争流”了。如果说守诠原唱已传出林下闲静之趣,那么,苏轼之安身立命处,便在“无江海而闲”且无林泉而静的自然旷逸境界。
诗开首两句便已尽得“境生于象外”的妙处。这妙处可分三层来体味:首先,但闻寺钟声,不见寺所在,以烟云缭绕藏其形迹,复以悠悠钟声通其消息,使眼前境象在亦虚亦实之间;其次,诗人常以鸟啼写山谷之幽静,如“鸟鸣山更幽”者是,但这种幽静终究只是常境之幽,如今却以寺中之钟声写山谷之幽静,则此幽者便非复常境之幽了,何况烟霭如织本须远观方见,而钟声更远在烟霭之外,其寥阔悠远而幽深静寂者,就可想而知了;最后,禅家悟道,讲究“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写梵天寺而脱略其所有形迹,唯以烟外钟声相暗示,这就使诗境本身富于禅机之妙了。总之,仅读开首两句,便知苏轼乃别有会心之士,笔端有神,善传象外之韵。
原唱接言“独归林下寺”,而苏诗则曰:“幽人行未归”,此虽属意外之笔,却正合禅趣之通脱。留连于烟霞松影之间,草露沾屦而不觉,空翠湿衣而无痕,其清冷襟怀,正自超凡绝俗。不过,仅只理解到这一层,尝未免辜负了诗人一片用心。在抱着 “且乘流,遇坎而止”之人生态度的苏轼看来,“若欲钓鱼须远去”的想法实在不够透脱,解悟得 “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的道理,便“如挂勾之鱼,忽得解脱” (《记游松风亭》),若此,参禅者又何必定要入寺呢? 再透进一层,随处可歇的萧散襟怀是不可寄寓于一定形式的,其所谓“行未归”者,未见得就是立志“不归”,只不过既已忘却了“归”与“不归”,和“归”者比起来,便似“不归”就是了。
原唱之“片月随行屦”,不过如李白诗所谓“山月随人归”,而苏轼次韵却以 “夜夜照来去”作结,其境象便与王维那字字入禅的辋川绝句颇相契合了。“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在这里,明月意象是被赋予了某种象征意义的,它喻示着外在宇宙与内心宇宙在空静中化为透明的一体。是呵,“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前赤壁赋》)于是,在无适不可的自在中体悟到瞬刻永恒的意义,此夜非此夜,如同此夜山月乃千古之月。或者,还有疑问,所谓“来去”又何所指呢?我想,诗人在《泗州僧伽塔》诗中已然作了回答: “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忘却了有无也就忘却了来去,一切都“任天而动”,唯此方得大自在。
就这样,首以烟外闻钟而远其境,次以幽行忘归而远其神,终以明月照心而远其韵。当悠悠晚钟在耳,朗朗山月在目,而幽居忘情者与烟霭松影化为一体时,其意境正自神韵悠悠了。设若我们能藉审美想象而沉浸其中,怕亦有神清骨冷之感而顿觉有悟于禅宗妙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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