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
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
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
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
清霄飏浮烟,空林响法鼓。
忘怀狎鸥, 摄生驯兕虎。
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
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
谢灵运以山水诗驰名南朝诗坛,对佛学也有一定的造诣。宋文帝 (刘义隆) 曾向臣下们表示: 他自幼不曾读过佛经,做了皇帝后,又无暇阅读佛经,所以 “三世因果”之类的教义,他不怎么注意,但他不敢倡立反佛论调,正以 “前达”及“时秀”都很“敬信”佛教之故。谢灵运便是他例举的 “时秀”之一。既为诗,又倡佛,既寻幽探胜,又结交僧徒,于是,在灵运集中,我们可以读到一些直摄山水魂魄的名诗,也可以发现几篇半诗半佛的作品。
这首诗 (题又作 《过瞿溪山饭僧诗》) 开头两句,即从 “登”字着笔。在旭日东升的时候,沿着曲折的登山小道,向石室攀登。石室在山之高处,故“登石室”后,可见流水归于溆浦。“凌”,登。“嶝”,登山的小道。“泫”,流水。“溆 (xu)”,水边。“浦”,河水入江海的地方。“钻燧”下四句,围绕“石室”展现僧人的生活方式。“钻燧”,是最古老的取火方法。“燧”,为取火工具,有阳、木两种。“木燧”,即钻木取火。“掩岸”,是说石室在水边高起的地方营造而成。“墐石户”,指用泥土涂塞石门缝隙。“结架非丹甍”,谓石室极其简陋,没有豪富者的碧瓦朱檐。“藉田” (也作 “籍田”),指帝王于春耕时,亲耕农田,以奉祀宗庙。“藉”,即借,借民力治之。“宿莽”,是一种经冬不死的草。“藉田资宿莽”,言僧人无田可借,唯有宿莽而已。这里,运用对比方法——世人的丹甍与僧人的石室之对比、帝王的藉田与僧人的宿莽之对比,渲染了僧人的古朴、清苦的生活。“同游”二句,转向僧人精神境界的透视。“息心”,排除杂念。“息心客”,即指沙门,因沙门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故有此称。“暧然”,昏暗不明的样子。“暧然若可睹”,称赞僧人达于真寂灭的境界。《维摩经》卷一曰:“法本不然,今则无灭。是寂灭义。”僧肇注曰: “小乘以三界炽然,故灭之,以求无为。夫炽然既形,故灭名以生。大乘观法本自不然,今何所灭? 不然不灭,乃真寂灭。” “暧然若可睹”,即申 “不然不灭” 义。诗人对僧人的钦敬之情,于此可见。
接着,续写“登石室”后望中之景:清空里飘过缕缕轻烟,寂静山林荡漾着法鼓的声响。僧人生活在这样清净的环境中,忘怀得失, 鸥同乐, 可称得上不染红尘, 清心静修了。“鸥”, 一种水鸟; “”, 同 “鲦”, 一种小白鱼。《列子·黄帝》载: “海上之人有好沤 (鸥) 鸟者,每日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摄生”,养生。《老子》五十章曰: “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帝兕虎, 入军不被甲兵”。 “忘怀狎鸥”一句, 写其沉醉自然、齐物逍遥的悠然情趣;“摄生驯兕虎”一句,赞其与世无争、哀乐不入的生活态度。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用道家语言、道家典故来塑造他心目中的僧人。道主 “无”,佛主 “空”,二者均属出世哲学。佛教传入中国之初,士人玄、佛双修,多以熟悉的“道”来理喻陌生的 “佛”。而谢灵运承继两晋玄学余波,每每在其山水诗中点缀“三玄”精义。因而,以道写佛,正是时代风气使然。
诗的最后四句,抒发“登石室”的感受。“灵鹫”,即灵鹫山,其山顶似鹫,时人遂称灵鹫山。释迦牟尼曾在此修行; 据说这里又是说般若法华处,故被视作佛教圣地。“净土”,佛教的极乐世界,认为那里庄严洁净,没有五浊 (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四等观”,《维摩经》卷一曰: “等观菩萨,不等观菩萨,等不等观菩萨。”后僧肇注引鸠摩罗什曰: “等观,四等众生也。不等观,智慧分别诸法也。等不等者,兼此二也。” “三界苦”,佛教称欲界、色界、无色界为三界。以为三界有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之八苦。“望岭”二句,表达了对佛教理想境界的神往之意;“若乘”二句,抒发了超越尘世、摆脱苦难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在谢灵运来说确实是有感而发,并非无病呻吟,只要读一读《宋书·谢灵运传》,就不难理解了。遗憾的是,谢灵运并未达于“寂灭界”,摆脱“三界苦”,最终以 “身败而学未成”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途。
这首诗在谢集中够不上优秀之作。援佛入诗,在谢灵运之前的支遁等人已有过先行的经验,应该说:“康乐总山水庄老之大成,开其先支道林。”(沈曾植《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支遁有时直述佛理,赤裸裸地说教,不免枯燥乏味。谢灵运此类诗,虽景语略有增加,而“望岭”四句却属“正宗”佛语,有损诗的整体美。它启示我们: 诗中议论、说理,若堆砌术语名词,便堕入理窟; 而应以鲜活的意象来呈现,“须带情韵以行”(沈德潜《说诗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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