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憨与世共儿嬉,兀兀从人笑我痴。
闲里事忙晴晒药,静中机动夜争棋。
心情诗卷无佳句,时节梅花有好枝。
熟睡觉来何所欠?毡根香软饭流匙。
这首诗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年),范成大62岁。在此之前,即已归隐石湖,这一时期的诗中多寓收敛退藏、息交远祸之意,《睡起》所表现的也是这样一种情怀,全诗着力刻画了一位看破红尘而孤标傲世、放浪形骸的隐逸者的形象,反映着佛家人生态度对诗人的影响。
首联写自己的处世态度: “憨憨与世共儿嬉,兀兀从人笑我痴。”大概是在数十年的仕宦生涯中已经阅尽人世间的冷暖与沧桑吧,也许是由于对执政者严重失望而带来的回天无力的悲哀吧,诗人感到自己和庸禄世俗之间存在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对世俗厌恶之极,便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回报,“憨憨与世共儿嬉”,便是这种人生态度的率真表现。“兀兀”通常指用心劳苦,如韩愈《进学解》:“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此处则取其本意,指高耸特出。正由于玩世不恭,所以兀傲不群,任由俗客们将自己当成痴癫之人去看待。其实,“憨”也罢、“痴”也罢,诗人内心却非常清醒,一旦摆脱了世俗的纷扰,他便感受到了另一种生活的乐趣:“闲里有事晴晒药,静中机动夜争棋。”不再为荣辱奔忙,自然会“闲”与“静”,但闲中也有事,遇着晴天,晒晒采来的药草;心血来潮,夜半和友人对局;这种世外高人式的生活能不教人向往与陶醉么?但诗人有时也觉得不满足,因为他毕竟有过一腔热血,满腹悲愤,或许是还时时牵挂着那沦失的国土吧?抑或还有别的令他难以忘怀的遗恨?他体味到的是一种片刻欢娱后的失落感,“心情诗卷无佳句,时节梅花有好枝。”“诗卷”是写 “心情”的,“诗卷”中既无佳句,这是由于没有好的心绪; 但在一片彻骨的寒意中,冷艳高洁的梅花却不失时节地傲然开放,又足可使自己寂寞的襟怀得以慰藉。既不可与世俗同流合污,那么,就像这梅花一样遗世独处吧。不过,这种生活还须有保障:“熟睡觉来何所欠?毡根香软饭流匙。”“毡根”即羊肉,纪昀批注说:“盖毡以羊毛为之,而羊者毛之根也”(《瀛奎律髓汇评》)。“饭流匙”,指饭特别软。诗人一觉醒来,自觉非常甜美,唯独不足的是这时不能品到一顿香软可口的饭菜。
从感情上说,这首诗并非全是佛家的人生观念,但却又显示出这种观念的深刻影响,这和诗人的经历有密切的关系。范成大外任至方伯连帅,内官登侍从二府,晚年退居石湖,也是生活在富贵温柔之乡中。庸禄世俗与孤标傲世的矛盾既使他以高蹈自命,而阅历与地位又令他不可能真正遁迹空门。这种矛盾心态,就使他晚年的诗作往往在貌似超脱的背后,常常隐含着无可奈何的苦涩味与落寞感,感情上显得极为深沉。这首 《睡起》便是这样。
这首诗写法也颇为讲究。前人论诗,以为有四实四虚,前后虚实之异,这首诗起首二句为虚,颔联为实。第三联首句写情为虚,次句写景为实,将本当为虚写的笔法改为一虚一实。第四联又复为实写。这就在对应中显得有流动有变化,不似常见的虚实相间笔法那样呆板。所以方回认为,四虚四实之外,还别有 “变体”,《瀛奎律髓》“变体类”说: “夫诗止此四体耶? 然有大手笔焉,变化不同。用一句说景,用一句说情。或先后,或不测。”以此,他认为范成大《睡起》中的第三联这种变化就逾于常人,“诗变体至此不可加矣。”因此,这样诗在范诗中“可作平生诗第一”。这评价固然有拔高之嫌,但从中我们却也透见到范诗流转圆美的特色与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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