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舫曾间只一翁,僧居临水与舟同。
指舟为屋身浮世,假屋名舟心太空。
就地扫云天影上,开门见月浪痕中。
我来把笔闲题壁,白发冷然两鬓风。
此诗乃沈周为宝林寺僧人题壁之作。明代朱承爵《存余堂诗话》: “题目诗最难工妙”,固然矣。沈诗径以 “空舟”冠于标题,实别出心裁。“空舟”,似宝林寺僧人所自取的寺宇之称,因寺宇孤空临水。沈氏以之标立题目中,是为了统摄诗作之主旨。此诗主题,空、浮二字盖可要之。舟,载人者,而浮于水; 乾坤,人所居者,而其间万事皆空,一如浮流之水,去而不返,逝而无踪。
首联“斋舫曾间只一翁,僧居临水与舟同”中的“斋舫”,本指载斋库财物的船,然而眼前的斋舫中却“只一翁”,不啻以寺宇与斋舫形相似而见喻,且另有一层反衬意味。写来却又自然逼真,略无雕琢痕迹。至其对句,则是与诗的题目相照应。元代杨载《诗法家数》:“咏物之诗,要托物以伸意。”“第一联须合直说题目,明白物之出处方是。”以此绳之,则沈诗可谓起得平实而不凡了。
颔联“指舟为屋身浮世,假屋名舟心太空。”虚实结合,叙事以抒臆。出句实写当云:“指舟为屋身浮水”,妙在一个“世”字,鬼斧神工,道尽许多深衷感慨: 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而人常不能自己主宰其命运;容身之所无论是屋是舟皆动荡漂浮之物,人亦不分隐士僧侣都是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之人。“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于音声之外,乃得真味。”对句同样用了虚实交错的手法,“假屋名舟”点明舟非真舟,只因屋形若舟且临水而得之。“心太空”则谓空舟非舟空无物,乃心衷纯空,像教之徒,祛其七情六欲,抑息万念,心中荡然无所存,正其所宜、所追求。这也是“意在退处者,虽饥寒而不辞”,与世无争,名利两忘的作者心境的写照。
颈联“就地扫云天影上,开门见月浪痕中。”略略见出作者以画入诗的独到功夫,确乎不无王维之风。淡淡几笔,勾勒出一幅活生生的孤寺僧侣生活起居图。并且在这里,长天和大地,云朵和尘埃没有区别,屋外世界也不是广袤无垠的大地,而是一派寺宇赖以浮存也赖以与尘世隔绝的茫茫流水。这是一个安宁的富有诗意的另一天地,是洁净的灵台,是诗人精神上的理想世界。此联誉以自然而脱俗,清淡而隽永,大概是不为过的。
尾联 “我来把笔闲题壁,白发冷然两鬓风” 中的 “闲”恐怕是最不闲的了。诗眼中用此“闲”字,着力从反面透出了无限蕴藉。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第一》: “人言居富贵者,则能道富贵语,亦犹居贫贱者工于说饥寒也。”僧者,远避尘嚣遁入空门之人,诗人者,怀才不遇隐逸世外的 “不僧之僧”,“身浮世”,“绝尘想”,“心太空”,诚乎同调。此诗中,僧、“我”一人而已,二者不仅神合,貌亦相类,首联出句即写孑然独处的僧翁,尾联结句中的“我”亦“白发冷然”了。从起到合,严谨、一贯、自然、合理、见情,真不愧为诗画俱佳的大手笔。
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云: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 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 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以是观之,沈诗庶乎兼得数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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