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汝为亲妙在疏,如形随影只于书。
今朝疏到无疏地,无著天亲果宴如。
顺治十七年(1660年),酷吏任维初担任吴县县令,他把拖欠租税的百姓打得鲜血淋漓,又偷卖公粮1 000石,使“邑之父老以及妇人小子,皆怀不平”(《哭庙纪略》)。第二年二月,顺治皇帝死讯传到吴县,巡抚朱国治等地方官员在府堂祭奠,吴县诸生倪用宾等百余人到文庙集合哭诉,后又齐到府堂请愿,要求驱逐县令。朱国治自己就是个大贪官,任维初逼税卖粮,即因他索贿所致,于是他以“震惊先帝、聚众倡乱”的罪名,将倪用宾等18人擒获下狱。金圣叹本来没参加请愿,但因为倪用宾等出过主意,在当地又名声较大,也被逮系。当时清王朝平定江南不久,深恐江南人民造反,乃下令严办。同年七月,金圣叹等在南京被腰斩,家产籍没,妻子流戍辽东。这首诗,就是他在临刑时写给儿子金雍(字释弓) 的绝命词。
开头两句,回忆了父子两人从前的生活。金圣叹有两女 (一说有三女) 一子。他一生潦倒,又倜傥不羁,不事生产,对家庭管得很少。对金雍这个独子,他很钟爱,也抱有很大期望,但也照管不多。他在就要离开人世之际,回想起这一切,不禁产生愧疚之感。但诗人毕竟曾深研佛典,自认悟得天人大道。按佛教教义来看,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父母子女夫妻等等,都不过是由偶然的因缘和合而成,聚属偶然,散归寂灭,都属虚妄,因此不必执著,为种种情爱所缚。金圣叹认为,自己与儿子的关系一直比较疏远,是符合这种大道的。他的痛苦愧疚的心情,又因此而得到某种慰藉解脱。一个 “妙”字,交织着诗人愧疚、悲哀、自慰、自嘲等种种情思在内,含意十分丰富。
金圣叹认为自己与儿子之间,不单存在着世俗父子间那种骨肉关系,还是读书学道的同志。从前一方面看,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似较世俗父子为“疏”,但从后一方面看,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又比世俗间父子更为紧密,他们之间有着世俗间父子不可能达到的一种心灵的相互默契。“如形随影只于书”一句,就写出了他们父子间形似疏而神实密的关系。金圣叹很赏识自己的儿子,认为他将来必成大器。金圣叹早年批点《水浒》,据其自序,就是批给金雍阅读、俾其领悟作文之法的。金圣叹后来讲学批书,金雍常执笔录之役。金圣叹临死前写给朋友的遗诗中,也说自己的儿子是“真正学道人”,“天下读书种子”,劝友人好好照料培养。在金圣叹一生的“学道”、批书活动中,金雍真可谓“如形随影”、不离左右。
后两句,描写了诗人临死时对待父子之情的态度。金圣叹认为,他和儿子既是深通佛理之人,就该以深通佛理的态度来对待父子间的生离死别。“无著”,即无著菩萨,梵名阿僧伽,印度佛教法相宗之祖。“天亲”为无著之弟,初研小乘佛教,后以无著诲导,忏悔前非,欲断舌谢罪。无著说,你既以舌诽谤大乘,更以此舌赞大乘可也。于是天亲作《唯识论》等,弘宣大乘教义。金圣叹在这里用这个典故有两层意思: 一是以无著、天亲的兄弟关系比拟自己与金雍的父子关系,说自己与儿子也是以骨肉之亲而兼同为佛教信徒,应像无著、天亲那样,以佛理相勉; 一是用“无著”、“天亲”的字面意义,说自己与儿子应该无执著于世俗间父子情爱,不为生离死别而忧伤,应该有如佛国中的亲眷,既充满温情又相处淡然。在生离死别面前,也应该悟到这一切只不过如水月镜花,一场梦幻,从而听凭命运,安之若素。
短短的四句诗,既是劝告儿子,又是自求解脱。虽然诗人表面上是尽量做到平静超脱的,但我们不难感受到他那微微颤抖的心灵,体会到他对儿子的一片深情和无限眷恋。以超脱生死为基本宗旨的佛教教义,在这里已最充分地显示了它慰藉痛苦的灵魂的力量,然而仍显得那样功德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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