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复沉。
虽为头上物,终是水云心。
桥影下西夕,遗簪秋水中。
或是投簪处,因缘莲叶东。
隆庆四年(1570年)秋,汤显祖到南昌参加乡试得中,赴谢主考张岳,路过南昌市西约60里的西山云峰寺时,临池照影搔首,坠一簪于池中,有感于心,乃在壁上题了这两首诗。晚明著名禅僧真可 (号达观) 与汤显祖素不相识,云游时见到这两首诗,便认定汤显祖是具慧根之人,与佛门有缘。万历十八年 (1590年),达观在南京见到汤显祖,云:“吾望子久矣”,从此两人成为至交。达观对汤显祖后期的生活和思想影响极大。万历二十八年 (1600年),汤显祖已去官家居,回忆30年前往事,不胜感慨,于是重新抄录此诗,并作小序叙其原委。
汤显祖自幼颖悟过人,14岁即补县诸生,20岁就以第八名中举,真可以说是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入仕为官、飞黄腾达的辉煌之路。而这一切用佛门的眼光来看,不过如此而已。佛教认为四大皆空,视尘世间种种荣华富贵为梦幻,以遁世涅槃为宗旨,这与汤显祖此时的心境志趣应该是南辕北辙、不相与谋的。然而汤显祖却在此时还能保持一种淡泊宁静的情怀,因坠簪而马上生起对佛理的体认感悟,难怪达观上人要认定他是具慧根之人了。
第一首前两句描写了坠簪的经过。簪子落入水中,因形状和比重的缘故,不是一下子就沉入水底,而是有一个飘转翻动的过程。“遗簪跃复沉”一句,很真切地描绘了这一现象。同时,簪子在水中的情状清晰可辨,则池水之清澈可知,为下文埋下了伏笔。这里虽然是写簪子,但诗人因坠簪而惊、而凝神屏息观察簪子沉没经过的神态,也折射地反映出来。在诗人眼里,簪子突然变成了有意识有情感之物,它沉而复跃,似乎在向诗人挥手告别,又似乎在最后说明自己为什么要离去的心迹。这首诗像大多数五言绝句一样,警策之处在后两句。
“虽为头上物,终是水云心”两句,是诗人对簪子离去时心迹的揣想。簪子终日插在人的头顶,可谓尊贵不过,但它对这种“地位”、“待遇”并不感兴趣。它的本性有如映在碧水中的云影,是那样的高洁,又是那样的空灵。今天它在诗人临池搔首的时候,见到了碧波云影,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终于要离诗人而去,去恢复故我,与云水作伴了。诗人这里是以簪处人之头上,比喻人在尘世间的种种荣华富贵。云水空幻虚灵,故佛教中人常以云水境界喻佛境,以云水性情喻佛性。诗中说簪“终是水云心”,就是说它本性向往佛境。这里表面上是写簪,实际上是写诗人自己。那簪子已成为诗人心灵的外化物,簪子仍是簪子,它的所谓“心理”、“本性”,只不过是诗人自己 “心理”、“本性”的变相而已。
第二首诗可以说是同一主题的变式复奏。它也像第一首诗一样,寓意凝聚于后两句,但前两句为之作了必要的铺垫。不同的只是,第一首前两句是通过写事件之经过,渐渐自然过渡到诗人的感悟,第二首诗自然再无叙述事件经过之必要,因而它是从写景开始,先描绘一幅明净寂静的环境,再由景生思,引出下两句的主观意念。这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是一个“万壑有声含晚籁”的静谧的时刻。小桥在夕阳照射下,投影于池面,池上的秋水是那样的明净。夕阳、桥影、秋水,构成了一种非常清宁澄澈的境界,使人尘虑为消,心归虚灵。诗人忽然想到,我在此处投簪,簪恰巧落于莲池中的莲叶之旁,大概不是偶然的,而是命中注定的吧,我大概与佛门天生有某种缘份吧。“投簪”,这里既是实写搔落簪子之事,又是暗指弃官归隐。古代为官者须戴帽束带,故必须以簪束发。一旦辞官,则可自由自在,免冠野服,不必用簪。“莲叶”,即莲花,在佛教中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物象。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洁白无瑕,佛家常以之喻佛法。汤显祖在这里已透露出弃官入佛的念头。
佛门常讲所谓慧根,往往由某种微细之事判定某人是否与佛门有缘。应该说,某些人由于某些生理特性、气质、家庭和环境等因素的影响,自幼就对佛理或佛门生活产生兴趣,以至因此而成为虔诚的佛教徒,以佛教为终生事业,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但所谓转生、投胎之类,则是出于佛徒的附会,不可相信。如果说汤显祖在这两首诗中已透露出晚年信佛的信息,那也只能从这两首诗体现了他淡泊世俗荣华富贵、才智颖悟过人,而且这些品质有利于他晚年皈依佛法、深研佛乘这些方面去理解。汤显祖生活的时代,会通儒释或谈禅说佛,已成为士大夫阶层的时尚,像汤显祖这样博览深思之人自然是很早就接触到了佛教经典。他的这两首诗,只不过是一时兴会所至,偶尔成吟罢了。达观上人那么认真,汤自己却是不复省记,可见当初他并没有什么明确坚定的从佛之心。至于他晚年深信佛法,主要还是历经坎坷,又目睹朝政腐败、不复可为,感到绝望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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