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凋落云影垂,朔风猎猎鼓寒威。
偶来禅房访虚寂,上人为我弹金徽。
此调悠悠泯千载,今日忽闻一嗟咨。
上人所弹不在指,我亦非于耳听之。
霜天玉磬敲清晓,夜月秋声动翠微。
举世纷纷爱筝筑,寂寥古意谁能知。
过门不知钟期子,慎勿汗漫调朱丝。
诗人以景语发唱,自然是想渲染一种气氛,而首两句所写深秋景色,萧条肃杀,却似与全篇情调不相和谐。于是,这就形成了矛盾,它或者正是此诗之两重主题未臻于水乳交融之所致。正如题目本身所呈示,诗意既要关合琴僧而说琴,又要关合琴僧而说僧,二者本亦非必相冲突,问题在诗人以何种角度去说。倘若就古琴远韵兴为参禅妙趣,使二者神契于 “大音希声”之界,则谈琴参禅皆可了无痕迹。遗憾的是,诗人说琴的出发点与谈禅的出发点并未取得一致,前者显然难禁愤世嫉俗之意,而后者又唯求恬淡静远之趣,于是乎,两重主题的冲突使本诗表现出不协调的情调,使读完此诗的读者亦不免自我矛盾的体验。怎么办呢?文本的真实是客观现实,接受主体的再创造怕也只能在善解其意而领会其苦衷吧。
实际上,唐代诗人就已在慨叹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刘长卿《听弹琴》),并且已经意识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白居易 《废琴》) 古琴之声,以其清幽淡远的韵律,多为幽逸之士表怀,常建《江上琴兴》 云: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白居易《好听琴》亦云:“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唯其如此,古琴古调之味本非俗人之所能解,好此味者亦何须愤愤于世人之冷漠?所谓自甘淡泊而不计世俗之好恶,才是真正的超脱者。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诗人藉嗟咨古调而抒写的一腔幽愤,倒也真实地反映了他内心的孤独与寂寞,而由此所产生的幽愤之情又自然与那发唱之景语的萧瑟气氛相统一。
然而,一旦诗人入禅房而听琴,并藉琴韵而悟道,情形便两样了。在这里,“偶来”二字颇可玩味。“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 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 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 (欧阳修《采桑子·西湖念语·序》),能解此“偶来”之趣,便不致为外物所役,从而彻底解脱,精神轻越。来者既知偶来胜常来而志在无意,主人当更解无言胜有言而意在弦外。有道是“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你向什么处扪摸?”(《传灯录》卷十六)所谓“空中之音”,乃是听之于不闻,既然意在弦外,何须以指弄音!林放隐居东山草堂,“脱巾坦腹卧其下,此身直与渊明俦”(《东山高卧》),陶渊明蓄无弦琴而抚弄自适的襟怀,他该是深自领悟的。作为 “解识无声弦指妙”者,他已与琴僧共同神游于方外无我之域,此时此际,其内心通明如满月而清灵如夜色,平常的烦恼与困扰固然已不存迹象,周遭之景象亦为之而改观了。
如果说开首所写的萧瑟景象或是写实,那么,当此心清静而至于肌骨爽然之际,那感觉本身也将变萧瑟而为清爽了。霜林凋落,冷云低垂,朔风鼓鸣,寒气生威,如是之秋色秋声顿转为霜天高远、夜月清朗、玉磬清越、青峰和韵了。此诗之景语,前后共此四句,然而却是两种境界,当其对照之下,诗人心境之超越就显得具体可感了。当然,诗意至此,便更有远韵可求。姚合《寄无可上人》诗尝云:“多年松色别,后夜磬声秋。”磬,或是佛寺中僧人击鸣之器,此诗所谓“夜月秋声”之“秋声”,若从姚诗所谓 “磬声秋”处去领会,意境更远。要之,琴僧之意不在指而在弦外“秋声” 中,诗人“非于耳听之”而神契禅房虚寂处,他们彼此相知,无言默坐,连四外的环境也变得如此幽静而空灵。结句知音一典,看来还当从“相忘于江湖”的意义上去理解才是。当然,这样的妙解未见得切合诗人原意。不过,谁又让他于妙悟禅机后复落入知音唯稀的寻常感叹呢?
最终,我们不得不说,这首诗是算不得神逸之妙品的。愤嫉与恬淡两种情调冲突,使彼此都受到了影响,而理想的诗美境界是要求浑然融合的。尤其是以禅趣入诗者,脱略迹象而自然高远者方为上品,此诗尝未免于议论痕迹,理趣禅机未化为轻妙兴象。只可惜,鉴赏性的艺术创造不等于可以改动原诗,我们只好以颇为遗憾的心情去领略其中并不失其高远的意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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