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上云如狗,一片顽石露粗丑。
苦竹丛丛一岭烟,毛松落落千行韭。
道旁时榜赵州茶,室中不戒声闻酒。
更问如之与如何,便是颈上重加纽。
又
少年曾盗子胡狗,父母不容亲戚丑。
每到僧房索布衣,更向佛头种葱韭。
读书十年未识字,持戒三生不断酒。
恁有一般可笑人,逢着师尼便解纽。
这两首诗是袁宏道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游览杭州时所作。“云栖”指云栖寺,在杭州城郊五云山西,始建于五代。“莲池上人”即明末著名禅师祩宏,俗姓沈,仁和 (今杭州)人。年17为诸生,32岁辞家剃度为僧,遍参诸方。后归乡,见云栖山水幽寂,乃结茅三楹而居。居民共相布施,遂复寺院。祩宏早年深耽禅宗,后乃归心净土,讲究老实念佛,但禅习并未尽除,曾以 “狗”、“丑”、“韭”、“酒”、“纽”为韵,作《云栖积雪》诗,袁宏道至云栖寺访问他时,见到这首诗,遂用其韵和作二首。
我们通常见到的禅诗,大多都是描绘禅院幽寂清净的环境,赞颂禅师们大彻大悟、超凡脱俗的云水情性,往往笼罩着一种庄严清幽的气氛,给人以神圣静穆的感觉。但袁宏道的这两首和祩宏禅师的诗,情调却与此迥然不同。它所描绘的佛寺周围的环境是这样的丑陋: 天上的云彩奇形怪状,一片僵硬的石块乱七八糟堆在山头。寺旁的竹是苦竹,东一丛,西一丛; 松则是毛松,稀稀落落,毫不给人以挺拔劲节的美感,望去简直像一片韭菜。第一首的后四句和整个第二首都是写僧人,而他们的形象也竟是如此粗俗狼狈。他们在道旁设摊卖茶赚钱,在寺院里也不遵守佛家的戒律,经常喝酒,少年时就偷别人家的狗,以至父母亲戚都嫌弃;读书10年,一字不识,问他佛法,一句也答不上来;全然不顾僧堂中的规矩,对佛祖也毫不尊敬……
要理解这两首诗,有必要了解一下禅宗的历史。作为佛教之一支的禅宗,南北朝时期由菩提达摩传入中国。盛唐时期,东土禅宗第六代传人慧能开创了南宗禅,讲究不立文字,直指本心,顿悟成佛,禅宗遂演化成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佛学流派。慧能的后代门徒们进一步发展了他的主张,倡言我外无佛,佛就在我心中,我就是佛,否定一切主体之外的佛祖佛法的存在,蔑弃佛教那种繁琐的教义教规和修行方法,认为人们只要领悟到自心中的佛性,得大解脱,自由自在,便是成佛。于是禅师们极力高扬自我,呵佛骂祖,放情任诞,无所不为。如天然禅师曾取木佛像当柴烧。宣鉴禅师说:“老佛(释迦牟尼)经三大阿僧祗劫,即今何在?活了80年便死去,与你有什么分别?他是丈夫,我何尝不是?”义玄禅师说:“求佛求法,看经看教,皆是造业。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又说: “大善知识始敢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品。”宗杲禅师更以为“饮酒食肉不碍菩提,行盗行淫无妨般若。”袁宏道诗中提到的 “赵州”,即唐时赵州观音院的真际禅师从谂,他也是南宗禅的有名人物。曾有人问他“狗子也有佛性否”,他回答说“有”。又有人问他“如何是七世佛”,他的回答是 “要眠即眠,要起即起。”
南宗禅这种放情任诞的风气,在唐末五代时十分流行。唐末洪州百丈山大智禅师怀海担心长此以往,禅宗将不复成为宗教,乃定下一套教规,用以约束禅僧,后代称之为“百丈清规”。它逐渐为各禅院共同接受,于是禅师们的行为又变得较有节制。明代末年,随着思想界反程朱理学思潮的兴起,狂禅之风又再度兴盛。当时的禅师和谈禅之士大多不持戒行,呵佛骂祖,甚至 “以渔色为风流,以杀人为好汉”。如叶昼评点《水浒传》时就说,像鲁达那样喝酒吃肉,任性而行,就是成佛作祖的根基。像袁宏道这样一些名士,也是一面拥麈谈禅,一面沉溺酒色,他们所说的“佛性”,实际上不过是“自性”、“真性”的代名词而已。他们谈禅说佛,只是借此求得自我精神的解脱,并非为了一种宗教信仰。在他们眼里,不存在什么佛祖的尊严、佛法的灵光,相反,由于佛祖、佛法之类含有等级尊卑、禁戒约束的意义在内,与他们追求自我解脱、自由自在的要求相矛盾,于是他们也像对待世俗中的种种圣贤、礼法一样,对之予以嘲弄。这就是袁宏道写作这两首诗的背景。读读这种诗,有利于我们认识禅宗的一个重要侧面。
这两首诗以“狗”、“丑”、“韭”、“酒”、“纽”这样的字眼为韵,本身就带有诙谐滑稽的意味。作者是步祩宏原韵而作,却毫无拘束凑合之感,而是顺手拈来、轻松自然,用语也不避粗俗,几近口语,更给全诗增添了戏谑的色彩。总之,它们的形式特征与精神意蕴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一个放诞不羁的禅僧形象栩栩如生,诗人洒脱佻达的神情亦跃然于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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