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应是新年福力增,六时功课胜山僧。
每持贝叶询难字,时向蒲团学小乘。
一缕天风吹梵呗,半轮闺月照香灯。
却惭庞叟心情懒,拥衲齁齁呼不应。
其二
高楼终日礼弥陀,天女生来厌绮罗。
愿以幻身酬半偈,羞将素额涴长蛾。
绣幡针脚花还密,诵咒乡音字欲讹。
自是灵山佳姊妹,何缘结伴到娑婆。
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尽管出现过许多佛学宗派,但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独绽枝头、对中国文化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的,却是禅宗。禅宗由印度佛法发展演变而来,它讲究内心开悟、“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提倡“参禅”,参透佛家三昧,而反对传统佛法的坐禅、持戒、礼佛、敬祖等律仪制度。明代袁氏三兄弟显然是这一派的承继者。身为 “性灵说”的倡导人,宗道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强调自然天真和自然趣味。他的思想行为,自然不会受传统小乘教教理的约束(小乘教,梵语音译,坚持早期佛教教理,信奉《阿含经》等教典,重在自我解脱,以求证阿罗汉果为其止境; 强调通过个人修行,入于涅槃,以免轮回之苦)。而从另一面来看,佛教在中国的流传,不同领域不同层次又有不同的信奉和继承,在文学、哲学等等意识形态领域,讲究的诚然是“以心传心”,而在现实生活中,吃素斋戒、坐禅诵经的历来也不在少数。宗道的妻子,就是这样一个克守小乘教的人。伯修写这两首诗赠给她,语气之间,多含幽默戏谑,甚或还有一丝调侃的意味,虽以 “禅”为题,而写得极富情趣。
第一首开头二句就出以幽默口吻:过了年福力应该大增了吧,瞧你的“功课”做得比山寺中的僧人还繁忙呢。着一“应”字,先把揣定的语意说得很满,继而推出如此猜想的缘由,这样,“功课”和 “福力”就成了直接的因果关系,把原本庄严神秘的禅事不着痕迹地戏谑化,颇具喜剧意味。此二句照应题面点出 “禅诵甚勤”四字。“功课”,即指禅诵之事。三、四句是有关“闺人”忙于禅事的具体描写,作者拈出两个细节:“询字”和“坐禅”。“贝叶”,指佛书,因佛书中术语生字很多,“闺人”看不懂,每每捧起经书就要向作者询问。“蒲团”,是蒲草编织的圆垫,供僧人坐禅和跪拜用。诵经和坐禅正是小乘教律仪,“闺人”为此忙得不亦乐乎。五、六句是一个场景的描写:半轮明月似若有情,转朱阁、低绮户,与深闺中那盏依然摇曳闪烁的烛灯交相辉映; 一缕天风吹来,把喃喃赞颂之声传出好远好远。“梵呗”佛教作法事时的赞叹歌咏之声,这里指一般的诵经。二、三两联细节的描写,从正面着笔,活画出 “闺人”一丝不苟、郑重其事的礼佛态度;场景的描写,则是从侧面烘托“闺人”的孜孜不倦和废寝忘食,俱显一“勤”字。同时,“每持”、“时向”,这些字眼,能让人感觉到作者对“闺人”的这一切作壁上观时那种时时会有的忍俊不禁的情愫。而原本应该是旖旎浓香的闺房里传出的居然是清冷的禅诵之声,这种场景的反差对比也颇具意味; 作者善意的慨叹更使这一场景描写显得幽远且具有几分喜剧性的怪诞色彩。最后两句笔势一转,出一“懒”字参对以上的“勤”,且把这种喜剧意味推进一步。就在一个忙忙碌碌、废寝忘食的同时,另一个却拥着僧衣呼呼大睡。“庞叟”,指庞蕴,字道玄,唐衡阳人,信佛,不剃发。后居襄阳,机辩迅捷,人称襄阳庞居士。作者以“庞叟”自指,明白地将自己与那些削发打坐的僧人区别开来,并非冷冷而言。此诗对 “闺人”的禅事不着一字是非褒贬,却句句语含善意的戏谑嘲笑,最后的鼻息声,更是将这种欲言还止的不以为然的态度暴露无遗,既令“闺人”羞恼,也令读者发笑。这便是 “喜赠”的“喜” 的内涵所在。
第二首也有同样的喜剧效果,但角度稍稍有些不同。针线女红,原为古代妇女必修的“功课”,而穿着打扮、调脂弄粉,更是一般女子天性的爱好,但这一位“闺人”却偏偏不是这样。作者就从这个角度写起,来突出 “闺人”的不同寻常,从另一面渲染她执著固守小乘教的 “天女”形象。第一句中 “礼弥陀”的 “弥陀”,是“阿弥陀佛”的简称,梵语译音,意为“无量”佛,为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礼弥陀”,指拜佛诵经之事。“生来厌绮罗”,是说“闺人”本性素洁,不爱绫罗绸缎,这就显出了与普通女子的区别,接下去二句,点出这位“天女”羞于描眉搽脸、与普通女子为伍的原因,是因为她自有崇高的追求,这就是“愿以幻身酬半偈”。为“半偈”而舍身,是释迦牟尼过去世的著名事迹之一。释迦牟尼尝在雪山苦行,修菩萨道,名为“雪山大士”。帝释为试探其心,化作罗刹诵读“半偈”: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大士闻后,心生欢喜,为得后半偈,许诺愿以身奉施供养罗刹,罗刹宣说后“半偈”: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大士深思其义,然后“升高树上,投身于地”,罗刹还原为帝释,接住大士之身,大士“为半偈舍身因缘,超十二劫,在弥勒前成无上道。”作者在这里是极言“闺人”修身之虔诚。“厌”、“愿”、“羞”等词,感情色彩都很浓烈,有力地渲染了 “闺人”那种义无返顾、直至以身殉道的精神,使得“闺人”的个性异常鲜明突出。在作者笔下,“闺人”“事业心”的强烈,正是与她对“绮罗”、“长蛾”态度的绝决作比照的,因而读者不难咀嚼出作者隐在话后的意味。“涴”,弄脏的意思。这位“闺人”,她摒弃了绫罗,摒弃了脂粉,所幸没有摒弃女工,而且活儿做得还不错: “绣幡针脚花还密”,只可惜绣得不是花呀鸟呀的,那是什么呢?再看后一句: “诵咒乡音字欲讹”。既是“诵咒”,则那“绣幡”不是咒幅、神像,还能是什么呢?这“天女”真是本性难移啊。作者在这里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使喜剧效果更加浓烈,而用乡音土字诵咒时那种可想而知的怪声怪气的语调,在让人哑然失笑的同时,还透露了“天女”那庄严矜持、认真严肃的外表下可亲可爱的另一面。作者有意造成这种效果,也可见其对妻子的赏爱之情。“乡音诵咒”,遂使得“天女”露了马脚,制成这种哄笑的作者却还要不动声色地“恭维”妻子几句:“自是灵山佳姊妹,何缘结伴到娑婆。”“灵山”,佛家称灵鹫山为灵山。“娑婆”,梵语音译,亦作“索诃”、“沙诃”,娑婆世界,是佛教三千大千世界的总称。这两句是说: 你本来就是灵山的仙女啊,只叹我何来缘份,竟能与你结伴一同进入这个尘世呢! 话说得非常风趣。
这两首诗虽写禅诵之事,却这样有情趣,实不多见。对 “闺人”的轻谑言笑,虽出于各自对佛学信仰和承继的不同,却也流露出对妻子真心的赏爱之情。诗中喜剧色彩浓烈,字里行间还显出了伯修那种特有的温雅与雍容和平的气度,这些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中确乎是不多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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