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白朴杂剧《裴少俊墙头马上》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第三折
(裴尚书上云)自从少俊去洛阳买花栽子回来,今经七年。老夫常是公差,多在外,少在里。且喜少俊颇有大志,每日只在后花园中看书,直等功名成就,方才娶妻。今日是清明节令。老夫待亲自上坟去,奈畏风寒,教夫人和少俊替祭祖去咱。(下)(裴舍引院公上云)自离洛阳,同小姐到长安七年也,得了一双儿女。小厮儿叫做端端,女儿唤做重阳。端端六岁,重阳四岁。只在后花园隐藏,不曾参见父母,皆是院公伏侍,连宅里人也不知道。今日清明节令,父亲畏风寒,我与母亲郊外坟茔中祭奠去。院公在意照顾,怕老相公撞见。(院公云)哥哥,一岁使长百岁奴,这宅中谁敢题起个不字?若有一些差失,如同那赵盾便有灾难,老汉就是灵辄扶轮;王伯当与李密叠尸。为人须为彻。休道老相公不来,便来呵,老汉凭四方口,调三寸舌,也说将回去。我这是蒯文通、李左车。哥哥,你放心,倚着我呵,万丈水不教泄漏了一点儿。(裴舍云)若无疏失,回家多多赏你。(下)(正旦引端端、重阳上,云)自从跟了舍人来此呵,早又七年光景。得了一双儿女。过日月好疾也呵! (唱)
【双调新水令】数年一枕梦庄蝶,过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想父母关山途路远,鱼雁信音绝。为甚感叹咨嗟? 甚日得离书舍!
【驻马听】凭男子豪杰,平步上万里龙庭双凤阙。妻儿真烈,合该得五花官诰七香车,也强如带满头花,向午门左右把状元接;也强如挂拖地红,两头来往交媒谢。今日个改换别,成就了一天锦绣佳风月。
(云)我掩上这门,看有甚人来此?(院公持扫帚上云)哥哥祭奠去了,嫂嫂跟前回复去咱。(见科云)嫂嫂,舍人祭奠去了,院公特地说与嫂嫂得知。(正旦云)院公可要在意者,则怕老相公撞将来。(院公云)老汉有句话敢说么?今日清明节。有甚节令酒果,把些与老汉吃饱了,只在门首坐着,看有甚的人来? (旦与酒肉吃科,院公云)夜来两个小使长把墙头上花都折坏了,今日休教出来,只教书房中耍,则怕老相公撞见。(正旦唱)
【乔牌儿】当拦的便去拦,我把你个院公谢。想昨日被棘针都把衣袂扯,将孩儿指尖儿都挝破也。
(端端云)奶奶,我接爹爹去来。(正旦云)还未来哩。(唱)
【幺篇】便将球棒儿撇,不把胆瓶藉。你哥哥这其间未是他来时节,怎抵死的要去接?
(院公云)我门口去吃了一瓶酒,一分节食,觉一阵昏沉,倚着湖山睡些儿咱。(端端打科)(院公云)唬杀人也! 小爷爷,你耍到房里耍去!(又睡科,重阳打科)(院公云)小奶奶,女孩家这般劣。(又睡科,二人齐打介)(院公云)我告你去也,快书房里去! (裴尚书引张千上,云)夫人共少俊祭奠去了,老夫心中闷倦,后花园内走一遭去,看孩儿做下的功课咱。(见院公云)这老子睡着了。(做打科,院公做醒,着扫帚打科,云)打你娘,那小厮。(做见慌科,尚书云)这两个小的是谁家? (端端云)是裴家。(尚书云)是那个裴家?(重阳云)是裴尚书家。(院公云)谁道不是裴尚书家花园?小弟子还不去。(重阳云)告我爹爹、奶奶说去! (院公云)你两个采了花木,还道告你爹爹、奶奶去?跳起恁公公来也,打你娘! (两人走科,院公云)你两个不投前面走,便往后头去! (二人见旦科,云)我两个人接爹爹去,见一老爷,问是谁家的。(正旦云)孩儿也,我教你休出去,兀的怎了?(尚书做意科,云)这两个小的不是寻常之家,这老子其中有诈,我且到堂上看来。(正旦唱)
【豆叶儿】接不着你哥哥,正撞见你爷爷。魄散魂消,肠慌腹热,手脚獐狂去不迭! 相公把拄杖掂详,院公把扫帚支吾。孩儿把衣袂掀者!
(尚书云)咱房里去来。(到书房,正旦掩门科)(尚书云)更有谁家个妇人?(院公云)这妇人折了俺花,在这房内藏来。(正旦唱)
【挂玉钩】小业种把拢门掩上些,道不的跳天撅地十分劣;被老相公亲向园中撞见者,唬的我死临侵地难分说! (尚书云)拿的芙蓉亭上来。(正旦唱)氲氲的脸上羞,扑扑的心头怯;喘似雷轰,烈似风车!
(院公云)这妇人折了两朵儿花,怕相公见。躲在这里,合当饶过教家去。(正旦云)相公可怜见,妾身是少俊的妻室。(尚书云)谁是媒人?下了多少钱财?谁主婚来?(旦做低头科)(尚书云)这两个小的是谁家?(院公云)相公不合烦恼,合欢喜! 这的是不曾使一分财礼,得这等花枝般媳妇儿,一双好儿女,合做一个大筵席。老汉买羊去。大嫂请回书房里去者。(尚书怒科,云)这妇人决是娼优酒肆之家。(正旦云)妾是官宦人家,不是下贱之人。(尚书云)噤声! 妇人家共人淫奔,私情来往,这罪过逢赦不赦。送与官司问去,打下你下半截来! (正旦唱)
【沽美酒】本是好人家女艳冶,便待要兴词讼,发文牒,送到官司遭痛决;人心非铁,逢赦不该赦。
【太平令】随汉走怎说三贞九烈?勘奸情八棒十挟;谁识他歌台舞榭,甚的是茶房酒舍! 相公便把贱妾拷折下截,并不是风尘烟月!
(尚书云)则打这老汉,他知情。(张千云)这个老子,从来会勾大引小。(院公云)相公,七年前舍人哥哥买花栽子时,都是这厮搬大引小,着舍人刁将来的。(张千云)老子攀下我来也。(尚书云)是了,敢这厮也知情。(正旦唱)
【川拨棹】赛灵辄,蒯文通、李左车,都不似季布喉舌,王伯当尸叠。更做道向人处无过背说,是和非须辨别。
(尚书云)唤的夫人和少俊来者。(夫人裴舍上,见科)(尚书云)你与孩儿通同作弊,乱我家法。(夫人云)老相公,我可怎生知道? (尚书云)这的是你后园中七年做下功课,我送到官司,依律施行者。(裴舍云)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为一妇人,受官司凌辱? 情愿写与休书便了,告父亲宽恕。(正旦唱)
【七弟兄】是那些劣憋,痛伤嗟也,时乖运蹇遭磨灭。冰清玉洁肯随邪? 怎生的拆开我连理同心结。
(尚书云)我便似八烈周公,俺夫人似三移孟母。都因为你个淫妇,枉坏了我少俊前程,辱没了我裴家上祖。兀那妇人你听者: 你既为官宦人家,如何与人私奔? 昔日无盐采桑于村野,齐王车过见了,欲纳为后,同车。而无盐曰:“不可,禀知父母,方可成婚;不见父母,即是私奔。”呸! 你比无盐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正旦云)我则是裴少俊一个。(尚书怒云)可不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骋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还不归家去! (正旦云)这姻缘也是天赐的。(尚书云)夫人,将你头上玉簪来。你若天赐的姻缘,问天买卦,将玉簪向石上磨做了针儿一般细,不折了便是天赐姻缘,若折了便归家去也! (正旦唱)
【梅花酒】他毒肠狠切,丈夫又软揣些些;相公又恶噷噷乖劣,夫人又叫丫丫似蝎蜇:“你不去望夫石上变化身,筑坟台上立个碑碣?”待教我谩憋憋,愁万缕闷千叠,心似醉,意如呆;眼似瞎,手如瘸;轻拈掇,慢拿捻。
【收江南】呀! 玷叮珰掂做了两三截。 有鸾胶难续玉簪折,则他这夫妻儿女两离别。纵是我业彻,也强如参辰日月不交接。
(尚书云)可知道玉簪折了也。你还不肯归家去?再取一个银壶瓶来,将着游丝儿系住,到金井内汲水,不断了便是夫妻;瓶坠簪折,便归家去! (正旦云)可怎了也! (唱)
【雁儿落】似陷人坑千丈穴,胜滚浪千堆雪。恰才石头上损玉簪,又教我水底捞明月。
【得胜令】冰弦断,便情绝;银瓶坠,永离别。把几口儿分两处。(尚书云)随你再嫁别人去。(正旦唱)谁更待双轮碾四辙! 恋酒色淫邪,那犯七出的应弃舍;享富贵豪奢,这守三从的谁似妾!
(尚书云)既然簪折瓶坠,是天着你夫妻分离。着这贼丑生与你一纸休书,便着你归家去。少俊,你只今日便与我收拾琴剑书箱,上朝求官应举去,将这一儿一女收留在我家。张千,便与我赶离了门者。(下)(裴舍与旦休书科)(正旦云)少俊,端端,重阳,则被你痛杀我也! (唱)
【沉醉东风】梦惊破情缘万结,路迢遥烟水千叠;常言道有亲娘有后爷,无亲娘无疼热。他要送我到官司逞尽豪杰,多谢你把一双幼女痴儿好觑者,我待信拖拖去也。
(云)端端,重阳儿也! 你晓事些儿个,我也不能勾见你了也! (唱)【甜水令】端端共重阳,他须是你裴家枝叶;孩儿也! 啼哭的似痴呆,这须是我子母情肠厮牵厮惹,兀的不痛杀人也!
【折桂令】果然人生最苦是离别,方信道花发风筛,月满云遮。谁更敢倒凤颠鸾,撩蜂剔蝎,打草惊蛇?坏了咱墙头上传情简帖,拆开咱柳阴中莺燕蜂蝶,儿也咨嗟,女又拦截,既瓶坠簪折,就义断恩绝。
(张千云)娘子,你去了罢,老相公便着我回话哩。(正旦云)少俊,你也须送我归家去来。(唱)
【鸳鸯煞】休把似残花败柳冤仇结,我与你生男长女填还彻。指望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唱道题柱胸襟,当垆的志节。也是前世前缘,今生今业。少俊呵,与你乾驾了会香车,把这个没气性的文君送了也! (下)
(裴舍云)父亲,你好下的也! 一时间将俺夫妻子父分离,怎生的是好?张千,与我收拾琴剑书箱,我就上朝取应去,一面瞒着父亲,悄悄送小姐回到家中,料也不妨。(诗云)正是石上磨玉簪,欲成中央折;井底引银瓶,欲上丝绳绝。两者可奈何,似我今朝别! 果若有天缘,终当做瓜葛。(下)
(据臧晋叔编《元曲选》)
白朴(1226—1312?),字仁甫,后改字太素,号兰谷,隩州(即今山西河曲县)人。他家本是金朝的“世臣”,父亲白华是金宣宗贞祐三年(1215)进士,官至枢密院判官,和大诗人元好问是亲密的朋友。《天籁集序》记载:“元、白为中州世契,两家子弟,每举长庆故事,以诗文相往来。”所以白朴从小就得到了元好问的关怀和教养。金哀宗天兴三年(1234),蒙古军大举南侵,金朝亡国,白朴才只九岁。在蒙古军洗劫汴京时,其母失散,当时白华出使南宋未回,幸得元好问照应,带着他流亡到山东聊城。蒙古太宗窝阔台九年(1237),白华北归真定(今河北正定县)投靠史天泽,元好问才送他回到父亲身边。从十二岁到三十五岁,白朴一直定居在真定,用功读书。这期间,他结识了一批文人和剧作家,如胡祗祗遹、王恽、王博文、李文蔚、侯正卿、史九散仙等,从而使他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
兵乱流离和亡国失母的痛苦,对白朴的刺激很大。其密友王博文在《天籁集序》中说他:“自幼经丧乱,苍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亡国,恒郁郁不乐,以故放浪形骸,期于适意。”所以他对元朝的统治者极为不满,对官场淡漠反感。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五月,史天泽由江淮经略使晋升中书右丞相,推荐他出来做官,他坚决谢绝,并即离家南下,漫游于九江、巴陵一带。等到元军攻灭南宋以后,他在至元十七年(1280)五十五岁时移居建康(今南京),跟宋、金两朝的遗老结交,和歌儿舞女们来往。其间曾一度北返,于成宗元贞年间(1295—1297)参加了“玉京书会”,与关汉卿、赵子祥等戏曲作家相互切磋,和民间艺人有广泛的接触。他晚年来往于杭州、镇江等地,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八十一岁时,还重游扬州,其“丙午秋到维扬”的《水龙吟》词云:“情缘未了,谁教重赋,春风人面。”估计他跟扬州的戏曲艺人有旧交,所以一再往访。他工于填词,生平作有二百多首,王博文给他编定为《天籁集》,内容大多是慨叹“一身九患”、“百年孤愤”的伤时感世之作。他的散曲也写得很好,现存三十六支小令和四个套数,附刻在《天籁集》卷末。
白朴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他共作北曲杂剧十六种,以爱情题材为主,如《祝英台死嫁梁山伯》、《苏小小月夜钱塘梦》和《崔护谒浆》等。现存剧作尚有《裴少俊墙头马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及《董秀英花月东墙记》三种,另外有《流红叶》以及《射双雕》两个残折,可以辑得逸曲(见王文才《白朴戏曲集校注》)。
《裴少俊墙头马上》是一部歌颂婚烟自主的喜剧,具有鲜明的反封建意识。剧本的素材源出白居易的新乐府诗《井底引银瓶》,并取诗中“墙头马上逢相顾”之意作为标目。白居易写这首诗是在唐代贞元、元和年间,当时的社会风气,在男女恋情上正存在着“始乱终弃”的丑恶现象,所以诗末呼吁说:“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其创作意图是对当时的社会病态痛下针砭,但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止淫奔”(见原诗小序)。到白朴把它改编成杂剧时,便一反原意,肯定地歌颂了这种争取爱情自主的英勇行为,对封建社会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作了正面的攻击。剧中生动地塑造了一个敢于反抗封建礼教的坚强不屈的女性形象,并以斗争获得胜利而圆满收场。这是白朴结合宋元时代的社会情况重新创造出来的反映了作者进步思想的剧作。值得注意的是其间还经历了民间艺人的创作过程: 宋官本杂剧有《裴少俊伊州》一本(见于《武林旧事》卷十),金院本名目中有《鸳鸯简》及《墙头马上》各一本(见《辍耕录》卷二十五),而南宋话本《西山一窟鬼》中有“如燃青梅窥小俊,似骑红杏出墙头”的插词,南戏中又有《裴少俊墙头马上》一本。足见早在宋金之际,在民间伎艺人的口头文学中,已经发展了白居易原诗的故事情节,增添了主角的姓氏。白朴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创造,成功地写出了这部具有现实性的、富有生命力的、有血有肉的喜剧。
白朴写的《墙头马上》杂剧是“旦本”,由女主角李千金唱到底。其艺术结构紧凑严密,曲折而又自然。第一折开头用宾白交代裴、李两家的情况,以及少俊奉命到洛阳采办花苗的事。然后写梅香丫头伴千金小姐游园,触景生情而感怀伤春。当李千金在园墙上怅望时,适逢裴少俊骑马路过,两人一见倾心,传递鸳鸯简帖,题诗定情。第二折写他俩私约幽会。先是细致地描画李千金等待情人的复杂心境,当两情相遇时,偏巧又被奶嬷撞见。接着便着重刻画千金勇敢坚强的性格,第一次展示了她坦率爽朗的内心世界,为下文与封建势力作全面斗争下了伏线。而奶嬷的被说服,一对情人的私奔,又使剧情进入了新的境界。第三折在时间上是七年以后,地点则在裴家后花园里。当初裴公子把李千金带回家后,因怕父母责怪,私下里暗藏在后园书房中,并生下了一子一女,男名端端,女唤重阳,不料七年后被少俊之父裴尚书发现,于是引起了一场尖锐的冲突。裴尚书大发雷霆,认为李千金的行为背离了礼教家法,硬逼裴少俊写下休书,把千金赶出家门。到第四折里,作者重新布局,从另一面揭开了光明的图景。裴少俊状元及第,自己有了力量,开始弥补遭受裂痕的爱情,亲自到千金家求情。裴尚书这时已告老回家,失去权势,也临门谢罪。千金本来坚持不允,严辞拒绝,并对封建家长作了尖锐的嘲讽和批判。但因端端和重阳的啼哭号泣,拨动了母子骨肉之情的心弦,终于答应重圆。全剧波澜起伏,线索分明,矛盾冲突安排得合情合理,确是上乘佳作。
剧本首先出色地塑造了女主角李千金的形象。李千金是出身于唐室宗亲、洛阳总管李家的小姐,但她能突破封建家庭礼法闺范的拘束。当她在园中隔墙见到马上的裴少俊时,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热烈地唱酬诗简,大胆地密约私会。事被奶妈发现后,她勇敢地把责任一身担当:“爱别人可舍了自己。”为了爱情,她不怕舆论的非难,断然抛弃了家庭,跟裴少俊私奔。到了长安裴家,懦怯的少俊不敢明告父母,累她躲在后花园中过了七年的“不明白好天良夜”;生下了端端和重阳一对儿女,也只教在书房里玩耍,惟恐被家人识破。李千金知道这决非长久之计,更渴望积极改变这种精神上受压抑的生活。第三折写她被裴尚书撞见后,大胆地直认自己合情合理的儿媳身份。在这个封建家长面前,她表现得是那样理直气壮。当裴尚书污蔑他“决是娼优酒肆之家”,要“送与官司问去”时,她爽利地进行了辩驳:“谁识他歌台舞榭,甚的是茶房酒舍。相公便把贼妾拷折下截,并不是风尘烟月。”专横的裴尚书和老夫人在道理上说不过她,就故意拿“石上磨簪”、“井底引瓶”的难题目来刁难她。结果瓶坠簪折,她和裴少俊自由结合的姻缘,遭到了封建势力的摧残。李千金被迫回娘家后,毫不懊丧,而是坚强不屈地生活下去。后来狡猾的裴尚书得知她是本朝宗室李总管之女,为了顾全裴家的体面,并借此高攀权贵,不得不向她让步和解。当得官后的裴少俊来寻她和好时,也以讽刺的口吻狠狠地把裴氏父母奚落了一番,对封建家长伪善的面目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尽管裴尚书和老夫人引着端端、重阳,“牵羊担酒”来向她当面赔罪,她也绝不妥协,并坚决宣告:“你弃了我,我断然不认!”后来还是看在两个小儿女的情分上,才答应重归和好。这时,封建卫道者在她面前可说是完全屈服了。裴尚书“做小伏低”地替她斟酒,她还挖苦地说“又怕簪折瓶坠写休书”,“又怕似赶我归家去”,弄得这个封建家长非常狼狈。最后,她痛快淋漓地数落顽固的公婆,摆事实,讲道理,雄辩地说明了古往今来婚烟自主的正当和合理。这样一个光彩照人充满斗争性的妇女形象,的确是少见的。这一人物的时代真实性,是植根于宋元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发展的基础上的。在勇于争取自由恋爱和坚决反抗封建势力这一点上,李千金的形象可与南宋话本《碾玉观音》中的秀秀比美。
第三折是全剧的高潮,作者通过激烈的戏剧冲突,把李千金的反抗性刻画得更鲜明了。当她被裴尚书识破后,起初还不免“氲氲的脸上羞,扑扑的心头怯”,但当裴尚书不分青红皂白地凌辱她时,羞愧和胆怯一扫而去,却代之以愤慨和抗争。她这个媳妇对公公进行了反驳: 公公说她是“娼优酒肆之家”,她回说自己是“官宦人家”;公公辱骂她“女嫁三夫”,她怒冲冲地顶撞说:“我则是裴少俊一个!”公公搬出“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封建礼法,她理直气壮地答辩说:“这姻缘也是天赐的。”公公被她犀利的对答驳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竟施出一条毒计,叫她将玉簪磨成细针,用游丝系住瓶口下井汲水,若是簪折瓶坠,即非天赐良缘,立刻赶离家门,剧情发展到这里,矛盾全部展开,达到了顶峰。自主的爱情受到了严重的考验,李千金向封建势力作了坚决的抗争,裴少俊则慑于礼法而归于屈服,结果是“连理同心结”被封建家长活活拆散。媳妇李千金和公公裴尚书的斗口,实是封建礼教的反对者和维护者之间两种不同思想的交锋。李千金打破了封建伦理观念的牢笼,单枪匹马地与旧礼教宣战,这是全剧最动人心弦的地方。
第三折中裴少俊的形象,与女主角相比就显得太软弱了。他虽然爱李千金,但不敢跟封建家庭作斗争;当“秘密”被发现后,胆小怕事,不敢争辩。在父亲声言要送官法办的恐吓下,他的动摇性便完全暴露了,甚至说:“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为一妇人受官司凌辱,情愿写与休书便了,告父亲宽恕!”这十足地显出一个贵族子弟的怯弱性格。不过,当千金被逐后,他还是瞒着裴尚书悄悄地送她回家,说明他写休书是出于无奈。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描绘没有充分展开,但作为封建时代一个深受礼教束缚的士人形象来看,这样的性格也是真实的,是合于情理的。
官居工部尚书的裴行俭是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他那种压制青年男女的爱情,以及玩弄“问天买卦”、“石上磨针”、“井底引瓶”的毒计,就活生生地表现出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封建家长的典型嘴脸。乍看起来,这个满脑袋封建教条的老公公,似乎在拚命地保卫着礼教的尊严,所以对李千金这个性格叛逆的媳妇大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样儿,可是,当他后来知道千金是李总管的女儿时,却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恬不知耻地又去向千金服罪认错,这就把一个假道学的势利面孔揭露无余了。
至于第三折中院公这个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一个富于正义感和十分风趣的老翁形象却跃然纸上。就是端端和重阳两个小娃娃,也被写得娇憨无邪,情态宛然,非常可爱。
就剧本文词看,《墙头马上》也有自身的特点。在白朴的创作中,如果说《梧桐雨》是以典雅华丽著称,那《墙头马上》则是以通俗本色见长。由于《墙头马上》的主角是一个活泼刚强的女性,这就使作者在铺叙上不能像《梧桐雨》写唐明皇那样地宛转,而需要用另一种明快爽朗的语句来刻画。在这方面,剧本是达到了这个要求的。孟称舜在《古今名剧合选·柳枝集》中评论说:“白仁甫号兰谷,赠太常礼仪院卿。昔人评其词,如大鹏之起北溟,奋翼凌乎九霄,有一举万里之志。而此剧潇洒俊丽,又是一种。”“《墙头马上》说佳人求偶处,亦自奕奕神动,真大家手笔也。”孟氏还称赞第三折“情词与《拜月亭》相似,而韵更悠然”。如李千金被逼母子分离的两段唱词,孟称舜眉批云:“痛绝之语,语语本色。”又值得提出的是,剧中的宾白通俗,场面安排极为生动,如写院公与两个孩童一段,全是借助于说白科介描绘出来的。把院公酒后糊涂,两个小孩的天真活泼,写得非常精彩。特别是院公错打裴尚书,两个小孩不懂事的憨态,刻画得维妙维肖,引人入胜,收到了强烈的喜剧效果!
总之,《墙头马上》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两方面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它是白朴的成功之作,也是元人杂剧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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