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晁错文《论贵粟疏》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地,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父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禀,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臧,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臧,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据影印宋景祐刻《汉书》本)
民以食为天,粮食问题,自西汉初就成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秦、楚之际,四方兵起,农民失去作业,大饥馑的灾难,致使一石米钱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刘邦下令奖耕农桑,休养生息。时天下既定,民无储蓄,天子遂不能驾纯一色的四马之车,将相或乘牛车。文帝时,人民受战国余风的影响,舍本逐末。贾谊的《论积贮疏》提出了警告:“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又引古语:“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贾谊痛哭流涕地警告:“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 ……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 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殴民而归之农,皆著於本(所谓地著),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 窃为陛下惜之!”贾谊从长治久安的愿望出发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兼顾汉初的内忧外患而贡此大计,忧深思远,是政治理论家的识见。
和贾谊之论有同又有不同的是晁错的《论贵粟疏》。贾谊为富民安天下而设计,晁错的立论基点主要的是安刘氏,这就与贾生有所不同。他赤裸裸地提出以具体的办法积粟、固边;是贵粟而不是积贮。“错之为文峭直刻深”,原是一脉相传于商鞅思想。《商君书·农战篇》的开始是:“凡人主之所以劝民者,官爵也;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因此,从性格、思想学术师承根源来看,晁错比贾谊更为激切。
晁错写作政论文的特色,在于他宦途得意,官至亚相;政治实践的经验丰富,发为文章,事理的说明细致深入,反复而透彻,说服力强。他引古帝王传流的功绩,从反面、正面,论述达到“畜积多而备先具”的必要条件。九年之水,七年之旱,国无损瘠是古昔。“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无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的根源是“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从因果关系之层层推演中逼出结论,逻辑性相当强,正反的对照相当明显。接着,文章同样一反一正地比较,从生活的习惯现象,从不待轻暖、不待甘旨一转而至于不顾廉耻,从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的一般经验直接到必然的结果,从慈母的不能保其子直接到“君安能以有其民哉”的必然结果。文章藉以简单而明确地推论: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备水旱,以此确立君子之必有为。
第二节说明粟之贵,导致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的客观可能性与必要性。比较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而众贵之的根源在上用之故,指出其所具特点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臣因以轻背其主,盗贼歆羡,亡逃者得便。而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不可一日成,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一日弗得而饥寒至。运用极平常的常识,说理却异常明白易晓,这构成了晁氏政论文的特色。
第三节是全文的精彩部分。晁错深切指出农夫五口之家的苦难生活,以及商贾无农夫之苦却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于是大声疾呼:“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行文痛快淋漓,是全文中最痛快的对商人的揭发。
然后,作者尖锐地指出“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异,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实际上弥补了前文的不足。最后以“入粟于边”绾住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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