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符文《实边》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夫制国者,必照察远近之情伪,预祸福之所从来,乃能尽群臣之筋力,而保兴其邦家。
前羌始叛,草创新起,器械未备。虏或持铜镜以象兵,或负板案以类楯,惶惧扰攘,未能相持。一城易制尔,郡县皆大炽。及百姓暴被殃祸,亡失财货,人哀奋怒,各欲报雠。而将帅皆怯劣软弱,不敢讨击,但坐调文书,以欺朝廷,实杀民百则言一,杀虏一则言百,或虏实多而谓之少,或实少而谓之多,倾侧巧文,要取便身利己,而非独忧国之大计,哀民之死亡也。又放散钱谷,殚尽府库,乃复从民假贷,强夺财货,千万之家,削身无余,万民匮竭,因随以死亡者,皆吏所饿杀也。其为酷痛,甚於逢虏。寇钞贼虏,忽然而过,未必死伤。至吏所搜索剽夺,游踵涂地,或覆宗灭族,绝无种类;或孤妇女,为人奴婢,远见贩卖,至今不能自活者,不可胜数也。此之感天致灾,尤逆阴阳。
且夫士重迁,恋慕坟墓,贤不肖之所同也。民之于徙,甚於伏法。伏法不过家一人死尔。诸亡失财货,夺土远移,不习风俗,不便水土,类多灭门,少能还者。代马望北,狐死首丘,边民谨顿,尤恶内留。虽知祸大,犹愿守其绪业,死其本处,诚不欲去之极。太守令长,畏恶军事,皆以素非此土之人,痛不著身,祸不及我家,故争郡县以内迁。至遣吏兵,发民禾稼,发彻屋室,夷其营壁,破其生业,强劫驱掠,与其内入。捐弃羸弱,使死其处。当此之时,万民怨痛,泣血叫号,诚愁鬼神而感天心。然小民谨劣,不能自达阙廷,依官吏家,迫将威严,不敢有挚。民既夺土失业,又遭蝗旱饥匮,逐道东走,流离分散,幽、冀、兗、豫、荆、扬、蜀、汉。饥饿死亡,复失太半。边地遂以丘荒,至今无人。原祸所起,皆吏过尔。
夫土地者,民之本也,诚不可久荒以开敌心,且扁鹊之治病也,审闭结而通郁滞。虚者补之,实者泻之,故病愈而名显。伊尹之佐汤也,设轻重而通有无,损积余以补不足,故殷治而君尊。贾谊痛於偏枯躄痱之疾。今边郡千里,地各有两县,户财置数百,而太守周回万里,空无人民,美田弃而莫垦发;中州内郡,规地拓境,不能半边,而口户百万,田亩一全,人众地荒,无所容足;此亦偏枯躄痱之类也。《周书》曰:土多人少,莫出其材,是谓虚土,可袭伐也。土少人众,民非其民,可匮竭也。是故土地人民必相称也。今边郡多害而役剧,动入祸门。不为兴利除害,有以劝之,则长无与复之,而内有寇戎之心。西羌北虏,必生窥欲,诚大忧也。百工制器,咸填其边,散之兼倍,岂有私哉! 乃所以固其内尔。先圣制法,亦务实边,盖以安中国也。譬犹家人,遇寇贼者,必使老小羸软居其中央,丁强武猛卫其外。内人奉其养,外人御其难,蛩蛩距虚,更相恃仰,乃俱安存。
诏书法令:二十万口,边郡十万,岁举孝廉一人;员除,世举廉吏一人。羌反以来,户口减少,又数易太守,至十岁不得举。当职勤劳而不录,贤俊蓄积而不悉。衣冠无所觊望,农夫无所贪利。是以逐稼中灾,莫肯就外。古之利其民,诱之以利,弗胁以刑。《易》曰:“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是故建武初得边郡,户虽数百,令岁举孝廉,以召来人。今诚宜权时令边郡举孝一人,廉吏世举一人,益置明经百石一人,内郡人将妻子来占著,五岁以上与居民同,均皆得选举。又募运民耕边入谷,远郡千斛,近郡二千斛,拜爵五大夫。可不欲爵者,使食倍贾于内郡。如此,君子小人各有所利,则虽欲令无往,弗能止也。此均苦乐,平徭役,充边境,安中国之要术也。
(据汪继培笺《潜夫论》本)
《实边》是《潜夫论》中的第二十四篇。作者王符是一个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王符生活于东汉中期。当时,朝廷昏庸,社会黑暗。皇帝大多幼年即位,不能理政。外戚与宦官为争夺权力,竞相勾结豪强,援引子弟徒党,胡作非为,肆无忌惮。王符不肯趋炎附势,因而“不得升进”。于是,他选择隐居。但他没有独善其身,他著书立说,“指讦时短,讨擿物情”,“以讥当时得失”。在《务本》、《遏利》、《考绩》、《思贤》、《潜叹》、《忠贵》、《浮侈》、《救边》、《实边》诸篇中,王符揭露和批判了朝政的黑暗、官吏的贪劣和社会风气的败坏,提出了选用贤才、改革政治、重农安民、巩固边防等一系列的正确主张。他希望他的政论文章能够引起当权者和社会的注意,进而能起到救正时弊强国安民的目的。
《实边》专论充实边防。东汉边境战事不断。自汉建武十年起,东汉王朝就与北方的匈奴、西方的诸羌开始了频繁的战事。这给边境的各族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王符提出要巩固边防平息战患,这在当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文章先论述了边虚的现状和原因,然后论述实边的理由,最后提出实边的策略。根据王符的分析,边境虚空表现在民虚和土虚两个方面。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一是边将平息战患无能,反而趁火打劫大发国难财,使“千万之家,削身无余,万民匮竭”;二是朝廷轻信边将,制定了错误的内迁政策,“边地遂以丘荒,至今无人”。王符认为,边地荒凉,容易使外敌起侵占之心;边郡多害,又势必使内寇生反叛之意。因此,必须充实边境,巩固国防,兴利除害,实施安民政策。王符还提出了具体的实边措施,主张举贤任能,增加晋升机会;募远民耕边,给以特殊的优惠政策,使“君子小人各有所利”。
作为一个在野派的策论,与朝臣的奏疏不同,言语可以自由一些,但作者的写作目的并非要号召人民推翻当朝统治,也不是想发一通牢骚了事,而是要让统治者接受他的忠告。因此,作者很讲究论述技巧。
首先,文章结构谨严,具有很强的逻辑力量。文章开篇提出制国者要有预见的观点,似乎大而无当,其实,正是这一节起了总揽全篇的作用。下文论述边境虚空,追根究源恰恰是无预见的后果,提出实边的理由正是一个作为具有远见卓识的制国者理应考虑到的现实,实边的策略,更是应该采取的“安中国之要术”。这是内容上的联系。“边虚”一段,分析了边境现状之后,以“原祸所起,皆吏之过尔”一句作结,正与开篇“照察远近之情伪,预祸福之所从来”相应。论述实边理由和提出策略,又正是为了“尽群臣之筋力,而保兴其邦家。”这是文字上的照应。分析边虚的现状和原因,论述实边理由,提出实边策略,三个问题环环相扣,本来就具有较强的逻辑性。作者把它们统置于开篇的立论之下,这就使结构更为严谨。同时,由于提高了论述的起点,开阔了记者和读者的视野,引导人们从全局的角度考虑实边问题,造成了高屋建瓴的气势,使文章论述的三个问题一气贯注,增强了论证的逻辑力量。
每一层次的论述也同样体现了这一特色。论述实边理由时,作者开头就提出本节的小论点:“夫土地者,民之本也,诚不可久荒以开敌心。”接着,先举名医扁鹊治病和贤相伊尹调配物资为例进行比喻论证,以虚实、轻重、有无、积余与不足相称为喻,论证土地人民也需相称,不可久荒。再以前朝名臣贾谊的“偏枯躄痱”之说,从理论上支撑土地不可久荒的论点,而当今的现实正应了贾谊之说,边地土虚无人,内地人众地荒,边地、内地的土与人皆不相称,造成了边地与内地不相称,更可见这一问题的严峻。又引《周书》古训,从理论上进一步加以论证。然后,得出结论“土地人民必相称也”。紧接着,进一步分析现状,指出实边的紧迫感和边虚的危险性,并又以先圣制法为证,以百工制器家人防贼为喻,反复强调地不可久荒,久荒则必有大忧,要安中国就必须实边的道理,步步进逼,层层深入。立论精辟,论据充分,论证周密严谨,具有一种内在的不可抗拒的逻辑力量。
其次,文章很讲究分寸感。揭露边境现状一段,作者义愤慎膺,措辞激烈。几次列数边民惨状声泪俱下,如“千万之家,削身无余,万民匮竭”,“游踵涂地”,“感天致灾,尤逆阴阳”,“万民怨痛,泣血叫号,诚愁鬼神而感天心”等语,使边境现状陈于纸面,令人目不忍睹。讨伐边将谎报军情,搜括百姓,逼民内迁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尤其是“遣吏兵”一段,连下“发”、“发彻”、“夷”、“破”、“强劫驱掠”等动词,准确而又深刻地揭露了边将逼民内迁的暴行,也生动地说明了内迁政策违背了边民的意愿,给边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但是,在分析边虚的原因时,作者却像李斯《谏逐客书》一样,有意回避了正面追究最高统治者的责任。开头从“制国者”角度立论,似乎要大兴问罪之师,最后,只是以“原祸所起,皆吏过尔”一句告结,把开头就高高扬起的拳头落在边关将吏的头上。如果说,民虚的原因主要出在下边,那么土虚的原因则主要出在上边。内迁的错误无论如何也应由政策的制定者来负,但是,作者却认定边将是内迁的主谋,“小民谨劣,不能自达阙廷”也是原因之一。这样,皇帝看了自然容易接受些。更重要的是,文章以论证实边的重要和提出实边的策略为目的,揭露的意图是为了说明解决边虚问题刻不容缓,以期引起社会的注意,这就妥善地处置了破与立的关系。在条陈实边之策时,作者先说明本朝政策由于“户口减少”、“数易太守”等客观原因未能落实,当权者并无责任,政策本身也还是好的,合乎古训,在建武之初也曾收效显著。因此,现在还宜乎执行。在此基础上,作者再根据这个政策的宗旨,提出更为优惠的措施。既说明了他提出的措施的依据和可行性,也考虑到统治者比较容易接受。这些安排,作者都小心谨慎,煞费苦心。透过这种论述的分寸感,我们不仅看到了作者论述的技巧,更看到了作者以国事为重的严肃的社会责任心,也隐约看到了中国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艰难处境。东汉王朝依然战乱不已,终于在大动荡大混乱中土崩瓦解。这是王符的悲剧,更是民族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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