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宫调·董解元诸宫调《西厢记·白马解围》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大石调】【吴音子】相国夫人,怕伊不信自家说,“请宽尊抱,是须休把两眉结。”倚着栏干,凝望时节,寺宇周回,贼军间列稍宁贴。堪伤处,见杀气迷荒墅。尘头起处,远观一道阵云斜,五百来儿郎,一个个刁厥,似初下云端来的驱雷使者。
【尾】甲溜晴郊似银河泻,绣旗飐似彩霞招折,管是白马将军到来也!
夫人陡长欢容,大众便生喜色。
【越调】【斗鹌鹑缠令】天昏昏兮,阵云四合土孛腾腾地,尘头悄如杴簸。栲栳大队精兵,转过拽脚慢坡。六百来少,半千来多。一心待把,群贼立破。一字阵分开,尽都摆搠。一个个精神,悄没弹剥。三十的早年高,六尺的早最矬。把业龙擒捉,猛虎倒拖,乱军虽众,望他怕他。
【青山口】嘶风的骄马弄风珂,雄雄军势恶。步兵卒子小偻儸,擂狼皮鼓,筛动金锣。 森森排剑戟,密密列干戈。待破贼军,解君忧,与民除祸。簇捧着个将军,状貌雄雄,古今没两个。把金镫笑踏,宝鞍斜坐。腕下铁鞭是水磨。膀背到恁来阔,身材恁来大。挟矢负弧,甲挂熟铜,袍披茜罗。
【雪里梅】行军计若通神,挥剑血成河。莫道是乱军,便是六丁黑煞,待子甚么! 马上笑呵呵,把贼众欲平蹉。乱军觑了,道:“这爷爷来也,咱怎生奈何!”
【尾】马颔系朱缨,栲栳来大一团火。肩上钢刀,门扇来阔。人似金刚,马似骆驼。孙飞虎唬得来肩磨,魂魄离壳。自摧挫,管只为这一顿馒头,送了我。
贼众没精神,飞虎挫锐气。
【般涉调】【墙头花】白马将军手下,五百来人衣铁。一布地平原尽摆列。觑一觑,飞虎魂消;喝一声,群贼脑裂。
贼军厮见,道:“咱性命合休也!”半万余人看怎者,又不敢赌个输赢,又不敢争个优劣。贼军悄似儿,来兵悄似爷;来兵势若龙,害怕的贼军悄似鳖;来兵似五百个僧人,贼军似六千个行者。
【尾】把那弓箭解,刀斧撇,旌旗鞍马都不藉。回头来觑着白马将军,喝一声爆雷也似喏。
(据文学古籍刊行社影明六幻本《西厢记》,下同)
董解元,“爵里事状不可得而详“(张羽《古本董解元西厢记序》),名字亦无从查考。解元,乃是当时对读书人的敬称。元钟嗣成《录鬼簿》著录北曲作家时,将他排列在首位,记载他是“金章宗(1190—1208)时人”,并说明“以其创始,故列诸首”。从《西厢记诸宫调》开篇[引辞]和[断送引辞]的某些曲词里,可以看出,他是个放浪不羁、性情疏狂、爱好诗词歌曲的落魄文人。
诸宫调是宋元时期流行的一种说唱文艺形式,用散文说讲,韵文演唱,以唱为主,唱词的曲调是采用曲牌联套的方式,由不同宫调所属、不同曲牌组成的多种套曲联缀而成,因而称“诸宫调”。它曲调丰富,容量大,表现力强,适于说唱长篇故事。《西厢记诸宫调》共用十五个宫调,组成一百九十三个套曲。当时演唱诸宫调是以琵琶、筝等弦乐伴奏,因而《西厢记诸宫调》又称《弦索西厢》或者《西厢掐弹词》。后来,为区别于元王实甫所作杂剧《西厢记》,简称为《董西厢》。
《西厢记诸宫调》取材于唐代诗人元稹所作传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书名也是撷取《莺莺传》中的诗句“待月西厢下”而来。《莺莺传》所描写的张生与莺莺的爱情是以张生背弃莺莺而告终。在传奇中,莺莺是个美丽深情而被弃置的少女,张生是个用情不专、言行不一的负心文人。作者对于张生“始乱之,终弃之”的薄幸负义的行为,不但不予谴责,反而许之为“善补过者”;对被遗弃的女性,非但没有同情,反而诬之为“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妖孽”。《莺莺传》实际上是一篇为封建礼教辩护,替负心文人文过饰非的作品。北宋以后,崔张的爱情故事逐渐在文人中和民间流传,成为诗词曲和说唱文艺的创作题材,出现了秦观、毛滂咏莺莺的《调笑转踏》和赵令畤说唱《莺莺传》故事的《蝶恋花鼓子词》。《莺莺传》中张生始乱终弃的负心行为,引起他们的反感和不满。毛滂斥责张生为“薄情少年如飞絮”,赵令畤更以“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的唱词批判张生的言而无信,背弃前盟。到了金代,《董西厢》的出现,使崔张故事获得重大发展和改变,不仅在表现形式上由几千字的文言短篇小说和曲调单一篇幅短小的鼓子词演变为曲调纷繁、长达五万余言的诸宫调长篇叙事诗,而且故事情节也由张生抛弃莺莺的悲剧结局变成张生与莺莺相偕出走获得团圆的喜剧结尾。张生已不再是个始乱终弃的无行文人和“女人祸水”谬论的散布者,而是个忠于爱情为了爱情而乐于献身的青年。莺莺已不再是个对悲苦只有无言忍受和哀怨诉说而无力抗争的被损害的弱者,而是个为了爱情敢于背叛封建礼教甚至不避“淫奔”之名而出走的坚强女性。作品展示了青年男女爱情自由、婚姻自主与封建礼教、封建家长制的矛盾冲突,表现了反对封建礼教争取婚姻自由的积极主题。在艺术上,结构宏伟,情节曲折,引人入胜;有语言上,善于把俚俗的口语和古典诗词的语言熔铸在一起,用以描绘场景,渲染气氛,刻画人物心理,“姿态横生,风情叠出”(袁宏道语,引自《沈际飞评点牡丹亭还魂记·集诸家评语》),“精工巧丽,备极才能,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谈》),具有独特的成就,从而为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对后来说唱文艺和戏曲艺术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董西厢》也有其不足之处,诸如说白中文言叙述过多,描写兵围普救寺对阵厮杀篇幅过长,以及人物性格还不够典型等,都是应该指出的。
这里鉴赏《白马解围》,标题是编者后加的,是《董西厢》中的一出关键戏。
《董西厢》所描写的崔莺莺和张生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唐代。崔相国夫人因看守相国灵柩,携女莺莺及幼子欢郎寄居蒲州(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城外之普救寺。时遇书生张珙(字君瑞)往游,瞥见莺莺美貌,一见钟情,因借读书为名,权居寺中,从此遂“不以进取为荣,不以干禄为用”。由于崔老夫人“作事威严,治家廉谨”,以及红娘的阻隔,中间虽经月下联吟和斋坛闹会,张生始终无缘与莺莺亲近。此时,突然发生了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掠取莺莺的事件。在这危急的关头,张生主动修书,暗中托付和尚法聪突围,送与镇守蒲关的友人白马将军杜确,请求带兵前来援救。张生此举,老夫人事先并不知晓,当她得知张生能退兵解围,便亲口许诺“祸灭身安,继子为亲”。白马解围是故事情节转化的契机,为崔张爱情与婚事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本篇选取的是白马解围的正场。此前,作品通过张生之口对白马将军杜确的家世出身、文才武略、功勋业绩,都做了侧面介绍,从而为白马将军的正式出场做了铺垫。
本篇共由三个套曲组成。内容亦可与曲调相应分成三部分。
[大石调]一套由两支曲子组成,描写众人热盼白马将军到来的情景。诸宫调作为一种说唱文学,主要是叙述人的语言,但有时说唱人为了表演的形象逼真,也模拟书中人物的声口以代言的方式出现。[吴音子]的开头就是以张生的口吻劝说相国夫人,请她消除疑虑,敞宽胸怀,展开愁眉。下面便是夫人、大师、张生等登楼眺望白马将军到来的情景。眺望者的目光,由近及远,呈现在读者和听众面前的景象,有近景,也有远景。近处是“寺宇周回,贼军间列稍宁贴”的画面(由于张生一面遣法聪送信请白马将军前来解救,一面用缓兵之计,令人传报乱军莺莺“当辞母别灵,理妆治服,少顷即至,愿不见逼”,使乱军稍为安稳)。远处则是白马将军队伍到来的壮观场景。作者运用比喻手法从宏观上写白马将军队伍的气势,把行进中的队列比作“一道阵云斜”,把一个个凶猛的士兵比作“似初下云端的使者”,把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盔甲比作“似银河泻”,把绣旗迎风飘动比作“彩霞招折”。作品所用的喻体,虽然每句分别使用,但在整体上却玑珠相连,构成一个和谐的统一体,而且具有鲜明的色彩感。所用又都是天上之物,如云、银河、彩霞、驱雷使者,实际上是暗喻白马将军的队伍是天兵天将,字里行间寓托着对白马将军队伍的夸赞和信赖,也隐含着眺望者绝处逢生的惊喜心情。两个套曲中间的“夫人陡长欢容,大众便生喜色”的说白,就是这种情绪的说明。在色彩上,以白色为主调,白盔、白甲、白马,标志着白马将军的特征,使人一望便知来者是白马将军的队伍,得出“管是白马将军到来也”的结论。
[越调]一套细致描写白马将军和他队伍的威风。这是本篇的主体。白马将军的队伍越来越近,众人目中所见也愈来愈清晰。作品的笔法,也由粗线条的勾勒转为细致的描绘。[斗鹌鹑缠令]在渲染天昏地暗尘土飞扬的战争气氛后,随之转入对兵士精良和士气高昂的细腻描写。“六百来少,半千来多”,队伍的数量不算多,但“三十的早年高,六尺的早最矬。把业龙擒捉,猛虎倒拖”。个个年轻体健,斗志昂扬。骑兵“嘶风的骄马弄风珂,雄雄军势恶”。步兵则“擂狼皮鼓,筛动金锣。森森排剑戟,密密列干戈”。这里既有场面的描绘,也有气氛的渲染,作品对兵士群众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给人以立体感,从而为白马将军的出场做了烘托和陪衬。
作品在对英雄群体进行描绘后,以“簇捧着个将军”作为过渡,极其自然地转入对白马将军本人的描写。[青山口]的后一段和[雪里梅]、[尾]两支曲子集中状写本篇主人公白马将军的相貌和英姿。他膀背宽阔,身材高大,“状貌雄雄,古今没两个”,“把金镫笑踏,宝鞍斜坐”。“腕下铁鞭是水磨”,“肩上钢刀,门扇来阔”。“马颔系朱缨,栲栳来大一团火”,“人似金钢,马似骆驼”,“行军计若通神,挥剑血成河”。作者连续运用夸张、比喻手法,以浓墨重彩极写白马将军的威武雄壮,使人物描写富有传奇色彩。作品在正面突出白马将军形象的同时,又以孙飞虎作为反衬,描写他见了白马将军吓得胆战心惊、浑身发抖的丑态。从人物形象的反差对比中增强了白马将军形象刻画的艺术效果。
诸宫调作为讲唱文学,不仅是一种空间艺术,也是一种时间艺术。作为文学作品虽然可以供人阅读,但主要是说唱给听众听的,可以说是一种听觉艺术。因此,它对人物的刻画往往不是一次完成,而是进行重叠往复层层加深的描写,对于人物的相貌、穿戴、神态以及兵器、坐骑写得尤为细腻,以期给听众和读者鲜明的印象,并赋予人物描写以传神的特点。本篇这一特色,与源于“说话”艺术的中国古代英雄传奇小说刻画人物的艺术风格极为近似。
最后,[般涉调]一套描写两军对阵。上文叙说乱军见了白马将军早已“魂魄离壳”,两军对垒的战况可想而知。[墙头花]曲词,前两段先写交战双方: 一方是“觑一觑,飞虎魂消;喝一喝,群贼脑裂”。一方是“又不敢赌个输赢,又不敢争个优劣”。最后一段运用一系列比喻将双方加以对照:“贼军悄似儿,来兵悄似爷;来兵势若龙,害怕的贼军悄似鳖;来兵似五百个僧人,贼军似六千个行者。”作品极力渲染白马将军的声威,写他威服乱军,使乱军不战自降。篇末以白马将军一声喝令,乱军像爆雷一声唱喏作结,戛然而止,收煞得十分有力。
《董西厢》是一部以爱情而不是以战争为题材的作品。孙飞虎围寺、法聪下书、白马解围,不过是爱情故事发展的催化剂,并非情节的主干。但是作者却用了大量篇幅进行了描写,并赋予它以相对独立的思想意义和鲜明的艺术特色。在作品中孙飞虎是作为“欺民叛国,劫人财产”的“叛国贼”而出现的,白马将军则是作为“扶社稷,清寰宇,宰天下,安邦国”的英雄来刻画的。作者爱憎鲜明,对白马将军予以热情歌颂,对孙飞虎则加以辛辣的嘲讽和无情的鞭挞。在艺术处理上,作者把白马将军作为主体,以孙飞虎作为反衬,运用一系列夸张、比喻手法写其声威状貌,突现其高大形象,描绘了白马解围的宏大壮观场面。《董西厢》的艺术风格,从整体上来说是含蓄委婉、缠绵悱恻的,它以诗情画意的场景叙写男女主人公的相思相爱之情。但是本篇却不同。它所描写的金戈铁马杀伐征战事件,以及由此而派生的磅礴气势、壮阔场面、高昂格调、粗犷曲律,形成一种雄浑豪放的风格。两种风格相互辉映,使作品摇曳多姿,绚丽多采,显示了作者多方面的艺术才能与高度的艺术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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