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司马迁文《项羽本纪节录》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於项,故姓项氏。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於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椽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於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侯、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於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於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广陵人召平於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於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项梁起东阿,西北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
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於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 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於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
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汗水上,大破之。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至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於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当时是,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於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以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 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 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 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於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 竖子不足与谋! 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雎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於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於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复大振。楚起於彭城,常乘胜逐北,
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於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 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汝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据影印宋黄善夫《史记》本,下同)
司马迁是位好奇心强而又特别富于感情的历史学家。他通过对项羽短暂而又不平凡的一生的考察,深深地被项羽性格的悲剧性和项羽形象的英雄素质打动了。因此,在项羽形象的塑造上,他以“全神付之”,即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热情和奉献了自己最杰出的艺术才华。
首先,司马迁以灭秦为界碑,以历史的纵向发展为线索,把项羽的一生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来描写:前期主要写他以一己之“勇”带动千百万人之“勇”,成功地推翻了暴秦的统治;后期主要写他仍以一己之“勇”奋力经营天下,却步步走向失败,从而把塑造项羽巨人般的英雄形象和总结项羽悲剧性格的历史教训巧妙地结合起来,因此,项羽的形象不仅极为鲜明生动,而且还意蕴深厚,令人叹惋不已。
明胡应麟称项羽是“千古圣于勇者”(《少室山房笔丛》卷十四)。这个评价,抓住了项羽形象的基本特点。一个非凡的英雄,不是大智,便是大勇,或是两者兼而有之。项羽是“圣于勇者”。在秦末广大人民反抗暴政的大起义的浪潮里,这种性格素质适应了时代的需要,因此领导广大人民推翻暴秦的艰巨任务便历史地落到了他的肩上。项羽的童年是在战国末期秦、楚血战的死亡线上闯过来的。祖父项燕兵败自杀,他随叔父项梁潜逃到下相居住。项梁对他的教育是以带有强烈复仇色彩的“勇”字为宗旨的。项羽自小就提出要学“万人敌”,其志于“勇”可知。项梁举大事,项羽凭一把剑杀得会稽太守“一府中皆慑服”,只是初露“勇”之端倪。项羽作为一个举世瞩目的英雄出现在历史舞台上,那是在项梁败死以后。当时反秦斗争的形势极为不利。楚军的声势一落千丈。秦将章邯已经不把楚军放在眼里,率领大军北上击赵。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勇与怯的分野表现得如此清楚:当项羽打算重整旗鼓、迎战强敌的时候,楚怀王却是患了恐秦症,把项羽、吕臣的军队统统调来保卫自己;当楚军北上救赵时,身为上将的宋义也患了恐秦症,畏敌如虎,逗留不前;当楚军奋勇杀向秦军时,名为救赵的诸侯将领一概患了恐秦症,个个胆战心惊“皆作壁上观”。对比是如此鲜明。当时人民大众反秦斗争的勇气可鼓而不可泄。斗争的形势迫切需要一位大勇之人来激发广大反秦将士的勇气。正是在这关键时刻,浑身是胆、勇冠三军的项羽挺身而出,开始大显身手了。诛杀宋义是反秦斗争史上举足轻重的一着,它从根本上铲除了起义军中的胆怯情绪,完全符合反秦斗争的最高利益。“破釜沉舟”的做法,表明他善于抓住战机,及时地把指挥员的决心和勇气化为战士们的决心和勇气,去争取胜利。
灭秦以后的项羽仍然是够“勇”的。他曾以三万楚兵击破汉军五十六万。荥阳一战,刘邦几乎成为瓮中之鳖,差一点被俘。即使在项羽灭亡前夕,尚在固陵一战,杀得汉军丧魂落魄。但是项羽这时的“勇”不是为人民所用,所以人民不再追随他。司马迁一再写他的军队愈战愈少,就显示了这一点。他提议与刘邦单独决战,既表明他意识到自己的“勇”不再为人民所需要,所以他不希望再把人民拖进战场,又表明他仍自恃其“勇”,迷信武勇能征服天下。这就决定了他的悲剧结局。清吴见思《史记论文》云:“八千人渡江而西,忽化而为二万、六七万、数十万;忽化而为八百余人、百余人、二十八骑,至无一人还。其兴也,如江涌;其亡也,如雪消。令人三叹。”吴见思就数字的角度对项羽的一生作历史的纵向考察。这可谓既能“即数以得其妙”,又能“循数以得其略”(借用苏轼的《盐官大悲阁记》中的话)。这些数字的变化,很能说明项羽身上的神在前后两个时期中的历史价值不同。第一个“忽化”说明项羽身上的神勇在不断升值,于是风云际会,勃兴而起;第二个“忽化”说明项羽身上的神勇在不断贬值,于是众叛亲离,倏然而亡。围绕着一个“勇”字,司马迁把自己对项羽的赞叹、讴歌、崇敬、同情和批判等复杂的感情与作为一个史学家所特有的强烈的历史意识统统灌注进了项羽三十二年的生命之中。这怎能不让读者为之一唱三叹呢!
其次,司马迁以卓越的史识截取了项羽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横断面,采用多种艺术表现手法,再现了项羽威武刚烈、激昂慷慨、憨直宽厚、视死如归的壮烈形象。
先说巨(钜)鹿之战。这是起义军与秦朝主力军之间的一场战略大决战。在这场大决战中,司马迁是把项羽作为一个战略家的形象来描写的。他重点描写了项羽的战略部署:一、杀宋义,搬掉有碍于反秦斗争事业的绊脚石。二、派先遣队过河,以安定钜鹿城中的军心。三、大军继进,对王离实行反包围,解钜鹿之围。四、联合诸侯军,最后围歼章邯军。对于这一切,司马迁坚持正面描写。项羽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务必要把反秦事业进行到底的战略决心,洋溢在字里行间。他的杰出的指挥才能也得到了完满的表现。对于广大楚国战士奋勇杀敌的精神和项羽在战场上的雄姿,则采取了侧面描写和烘托的办法。艺术效果比正面描写更为显著。
次说鸿门宴。这次宴会最能体现项羽重感情、少城府、憨厚宽容的性格。在艺术上主要采取了以实带虚的表现手法。刘邦为什么敢赴宴?范增示意项羽杀刘邦,项羽为什么默然不应? 张良为什么敢于请樊哙闯宴?刘邦为什么不等筵散就要逃席?逃席以后,项羽为什么未曾觉察?凡此种种,都有点不可思议。如果明白了司马迁以实带虚的手法,这些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原来司马迁写鸿门宴只写了项羽、刘邦一席,而实际上,当时的宴会场面是很盛大、很热闹的。随从项羽入关的赵、燕、齐、魏、韩等国诸侯王及主要将领都参与了。他们虽然没有被形诸笔端,但通过被实写的人物的语言行动可以明显地感到他们的存在。正因为人都在场,才制约了项羽的言行,启迪了张良的智慧,帮了刘邦的大忙。项羽对刘邦擅自守关和打算称王关中是有恶感的。项伯的斡旋解劝,只是使项羽暂时息怒而已,恶感却并未消除。范增劝项羽在宴会上杀掉刘邦,看来项羽是事先同意的。否则范增也不敢擅自召项庄进来动手。但广大诸侯将对刘邦没有恶感,项羽做绝了,他们会责备他猜忌少恕。刘邦敢于赴宴,就考虑到了这一因素。他落落大方地前来谢罪,给了项羽以很大的面子,欢乐的气氛迅速溶解了双方结下的冰冷的疙瘩。项羽很快发现原先的计划不合事宜,所以一见刘邦就赶紧解释生隙的原因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这句话,与其说是讲给沛公听的,不如说是讲给在场的诸侯将听的。其目的是要在诸侯将面前洗刷自己,不然何至于愚蠢到要出卖自己耳目的地步! 后来范增举玦示意,项王“默然不应”,并非不懂得范增的意图,而是考虑到诸侯将领共聚一堂的热烈气氛,鲁莽行事,适足以坏散人心。这是他比范增高明之处。我们不否定项羽当时有沽名钓誉的思想,但是,从当时的客观形势来看,他不杀刘邦是无可非议的。刘邦毕竟是反秦功臣,项羽不肯下毒手,至少说明他的忠厚淳朴。项羽历来受人同情,这是一个重要因素。至于项庄舞剑,杀机毕露,项羽未加制止,可能他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在杀与不杀的问题上又开始游移。张良看出苗头,又力不能制,只好采用绝招:请樊哙闯宴把杀人阴谋公之于众,争取诸侯将领的同情与支持。他知道,阴谋一旦公开,就会很快丧失其危害性。但筵散以后难保不生变化,所以樊哙劝刘邦不等筵散就脱身归营。由于宴会人多,气氛热烈,所以项羽对刘邦的离席并未引起重视。李涂说:“庄子文章善用虚,以其虚而虚天下之实;太史公文章善用实,以其实而实天下之虚。”(《文章精义》)这个看法,不仅指出了《史记》与《庄子》散文的不同风格,而且还对司马迁的虚实相生以实带虚的艺术手法作了精辟的分析。
司马迁把垓下之围写成了一首勇壮的悲歌。精神笔力,直透纸背。且看别姬一幕是何等精彩! 项羽尽管已经到了失败的前夕,但并不气馁。他仍然陶醉于自己拔山盖世的勇力,不承认眼下的困顿是自己的无能和过失造成的。虽然输了,但不服气。于是他把自己落到如此地步的种种原因推向客观:“时不利”,即时运不好。项羽的可爱即在于此,可悲亦在于此。“三胜”汉军的搏战是司马迁正面描写项羽勇猛形象最为聚精会神之处。“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写出了项羽临战具有先声夺人、排山倒海的威势。“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写出了项羽分散聚合、莫不如意的指挥艺术和冲锋陷阵、疾如飚风的战斗风格。斩汉将、都尉等语描摹项羽浑身神力和超群武艺令人咋舌! 在项羽看来,这是一场得意的“快战”,因为它证明了自己所说的“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的看法的正确。而客观地说,这是项羽一生中打得最不合算、最无意义的一场恶战。在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的顷刻,还要以仅有的二十八骑作一赌注,为自己的失败挽回面子。其至死不悟的憨态,愈觉可悲、可笑。但历史人物毕竟是按照自己的性格逻辑在行动的,这一结局有其必然性。“拒渡”情节很可能是出于司马迁的艺术虚构。戎马倥偬之际,项羽与乌江亭长不大可能有从容对话的时间,即使简单地聊上几句,也不大可能有人记下来。司马迁所以要虚构这一情节,主要是为了给项羽的悲剧英雄形象增添一点亮色。晚唐诗人胡曾体察到了司马迁的用心,在《咏史诗·乌江》中写道:“争帝图王势已倾,八千兵散楚歌声。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项羽是依靠八千江东子弟起家。现在八千子弟都战死了,他感到对不起江东父老,不愿再蒙耻求生。“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这几句话恳挚地说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烈丈夫的心声。在临危之际,不是念念不忘自己在反秦斗争中的功勋,而是引咎自责;面临一线生机,不是包羞忍耻地活下去,而是义不苟生。在人民最需要他的时候,奋不顾身站到了历史的最前列,驰骋在铁血纷飞的战场上,扫荡了秦朝大军;又在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对不起人民的时候,立即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这才是英雄的本色! 这才是项羽形象的悲壮素质历久不衰的奥秘! 司马迁恰如其分地写出了这一切,这正是《项羽本纪》千古传诵、百代共赏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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