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1。不知何处吹芦管2,一夜征人尽望乡。
诸绝句皆得乐府意,而此尤神到。
【校记】
1.下,《全唐诗》一作“外”。
2.管,《全唐诗》一作“笛”。
【笺释】
[受降城] 唐代受降城有东、西、中三座城,武后景云年间朔方军总管张仁愿所筑,此处指西受降城,在今临夏灵武。《元和郡县图志》卷四:“东受降城,在朔州北三百五十里。本汉定襄郡之盛乐县也,后魏都盛乐,亦谓此城。武德四年平突厥,于此置云州,贞观二十年改为云州都督府,麟德三年改为单于大都护府,垂拱二年改为镇守使,圣历元年改置安化都护,开元七年隶属东受降城,八年复置单于大都护府。”“东受降城,本汉云中郡地,在榆林县东北八里,今属振武节度。”“中受降城,本汉九原郡地,汉武帝元朔二年更名五原,开元十年于此城置安北大都护府,后又移徙。”“西受降城,在丰州西北八十里,盖汉朔方郡地,临河县故理处。开元初为河水所坏,至开元十年总管张说于故城东别置新城。今城西南隅又为河水所坏。”“三受降城,景云三年张仁愿所置也。”按:《全唐诗》卷二八三亦收有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一作戎昱诗):“入夜思归切,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落尽一庭梅。”
[回乐峰] 回乐县境内的一个山峰。回乐县唐属灵州,为朔方节度治所,在今宁夏灵武县西南。《元和郡县图志》卷四“灵州”:“《禹贡》雍州之域。春秋及战国属秦,秦并天下为北地郡。汉时为富平县之地,后汉安帝永初五年,西羌大扰,诏令郡人移理池阳。顺帝永建四年归旧土。其城赫连勃勃所置果园,今桃李千余株,郁然犹在。后魏太武帝平赫连昌,置薄骨律镇,后改置灵州。以州在河渚之中,随水上下,未尝陷没,故号‘灵州’。周置总管府,隋大业元年罢府为灵州,三年又改为灵武郡,武德元年又改为灵州,仍置总管,七年改为都督府。开元二十一年,于边境置节度使,以遏四夷,灵州常为朔方节度理所。”“回乐县,本汉富平县地,属北地郡,在今县理西南富平故城是也。后汉置回乐县,枕黄河,后魏刁雍为薄骨律镇将,上表请开富平西三十里艾山旧渠,通河水,溉公私田四万余顷,人大获其利。”
[芦管] 即芦笳。古代的一种管乐器。以芦叶为管,管口有哨簧,管面有音孔,下端范铜为喇叭嘴状,吹时用指启闭音孔,以调音节。宋曾慥《类说·集韵》:“胡人卷芦叶而吹,谓之芦笳。”唐元稹《遣行》其九:“猿声芦管调,羌笛竹鸡声。”
【辑评】
《艺苑卮言》卷四:绝句李益为胜,“回乐峰前”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诗薮内编·近体下·绝句》:初唐绝,“蒲桃美酒”为冠,盛唐绝,“谓城朝雨”为冠;中唐绝,“回乐峰前”为冠;晚唐绝,“清江一曲”为冠。“秦时明月”在少伯自为常调,用修以诸家不选,故《唐绝增奇》首录之。所谓前人遗珠,兹则掇拾。于鳞不察而和之,非定论也。
《唐诗合选评解》卷四:沙飞月皓,举目凄凄,于此间而闻笳声,安有不念切乡关者也。苏东坡曰:七言绝,开元以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可与太白、少伯竞爽。沈归愚曰:音节神韵,可追龙标、供奉。七言绝,中唐以李庶子、刘宾客为最。
《说诗晬语》卷上: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蒲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因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稍殊,亦堪接武。
《重订唐诗别裁集》卷二○:《夜上受降城闻笛》:明云“芦管”。芦管,笳也,“笛”字应误。又:绝唱。
《唐诗摘抄》卷四朱之荆补评:沙飞月皎,举目凄凄,于此而闻笛声,安有不思乡念切者。
《越缦堂读书简端记·唐人万首绝选批校》:高格、高韵、高调,司空侍郎所谓“反虚入浑”者。
《诗境浅说》续编:对苍茫之夜月,登绝塞之孤城,沙明讶雪,月冷疑霜,是何等悲凉之境。起笔以对句写之,弥见雄厚。后二句,早足上意,言荒沙万静中,闻芦管之声,随朔风而起,防秋多少征人,乡愁齐赴,则己之郁伊善感,不待言矣。李诗又有《从军北征》云:“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意境略同,但前诗有夷宕之音,《北征》诗用抗爽之笔,均佳构也。
李尚书益久在军戎,故所为诗多风云之所,其视钱、刘,犹岑参之于王、孟,鲍照之于颜、谢也。七绝尤高,在大历间无与颉颃者。
【评论】
李益《从军诗序》:君虞始长八岁,燕戎乱华。出身二十年,三受末秩;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间。故其为文,咸多军旅之思。自建中初,故府司空巡行朔野,迨贞元初,又忝今尚书之命,从此出上郡、五原四五年,荏苒从役。其中虽流落南北,亦多在军戎。凡所作边塞诸文,及书奏余事,同时幕府选辟,多出词人。或因军中酒酣,或时塞上兵寝,相与拔剑秉笔,散怀于斯文。率皆出于慷慨意气,武毅犷厉。本其凉国,则世将之后,乃西州之遗民与?亦其坎壈当世,发愤之所致也。时左补阙卢景亮见知于文者,令余辑录,遂成五十首赠之。
《诗人主客图》:清奇雅正主:李益。
《全唐诗话·李益》:益,姑臧人,字君虞。大历四年登第。其《受降城闻笛》诗,教坊乐人取为声乐度曲。又有写征人歌、早行诗为图画者,“回乐峰前沙似雪”之诗是也。益有心疾,不见用。及为幽州刘济营田副使,献诗有“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之句,左迁右庶子。年且老,门人赵宗儒自宰相罢免,年七十余。益曰:“此我为东府所选进士也。”闻者怜益之困。后迁礼部尚书,致仕,卒。
《全唐诗话·刘鲁风》:自贞元后,唐文甚振,以文学科第为一时之荣。及其弊也,士子豪气骂吻,游诸侯门,诸侯望而畏之。如刘鲁风、姚嵓杰、柳棠、胡曾之徒,其文皆不足取。余故载之者,以见当时诸侯争取誉于文士,此盖外重内轻之牙蘖。如李益者,一时文宗,犹曰:“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其后如李山甫辈,以一名一第之失,至挟方镇,动宰辅,则又有甚焉者矣。一篇一韵,初若虚文,而治乱之萌系焉。余以是知其不可忽也。
《临汉隐居诗话》:韦应物古诗胜律诗,李德裕、武元衡律诗胜古诗,五字句又胜七字。张籍、王建诗格极相似,李益古律诗相称,然皆非应物之比也。
《沧浪诗话·诗评》:大历以后,我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李德舆、李涉、李益耳。
《后村诗话后集》卷一:卢纶、李益善为五言绝句,意在言外。纶《伤秋》云:“岁去人头白,秋来树叶黄。搔头向黄叶,与尔共悲伤。”《宫词》云:“玉砌红花树,香风不敢吹。春风解天意,偏发殿南枝。”学士院春帖子可用。又云:“辞辇复当熊,倾必奉六宫。君王若看貌,甘在众妃中。”益《送人》云:“路旁一株柳,此路向延州。延州在何处,此咱起悠悠。”《照镜》云:“衰鬓朝临镜,相看各自疑。惭君明似月,照我白如丝。”《阳城烽舍》云:“何地可潸然,阳城烽树边。今朝望乡客,不饮北流泉。”皆有无穷之味。刘幽求,功业人,不以诗名,其五言云:“心为明时尽,君门尚不容。田园芜没尽,归去乐何从。”《裴晋公题太原厅壁》云:“危事经非一,浮云的是空。白头官舍里,今日又春风。”皆微婉不刻露。顷选绝句,或未见全集,或偶漏落,可收入也。《石林避暑录》载楚州紫极宫壁间诗云:“宫门闲一入,独凭阑干立。终日不逢人,朱顶鹤声急。”亦可收。
《后村诗话新集》卷三:卢、李中表兄弟,诗律齐名,其五七言妙绝者已选入《绝句》。然两生皆从军出塞,他诗可脍炙传诵者,人多容易看过,余既耄耋,悉录于篇以备遗忘。
《唐才子传·李益》:风流有辞藻,与宗人贺相埒……往往鞍马间为文,横槊赋诗,故多抑扬激厉悲离之作,高适、岑参之流也。
《升庵诗话·晚唐两诗派》:马戴、李益不坠盛唐风格,不可以晚唐目之。数君子真豪杰之士哉。
徐献忠《唐诗品》:君虞生习世纷,中遭顿抑,边朔之气,身所经闻。故从军、出塞之作,尽其情理,而慕散投林,更深遐思。古诗郁纡盘薄,姿态变出,自非中唐之致。其七言小诗,与张水部作等,亦国风之次也。
《艺苑卮言》卷四: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
又:岑参、李益诗语不多,而结法撰意雷同者几半。始信少陵如韩淮阴、多多益办耳。
《诗薮内编·古体下》:李杜外,短歌可法者:岑参《蜀葵花》、《登邺城》,李颀《送刘昱》、《古意》,王维《寒食》,崔颢《长安道》,贺兰进明《行路难》,郎士元《塞下曲》,李益《促促曲》、《野田行》,王建《望夫石》、《寄远曲》,张籍《节妇吟》、《征妇怨》,柳宗元《杨白花》,虽笔力非二公比,皆初学易下手者。但盛唐前,语虽平易,而揭雍容;中唐后,语渐精工,而揭促迫,不可不知。
《诗薮内编·近体下》:中唐绝,如刘长卿、韩翃、李益、刘禹锡,尚多可讽咏。
又:七言绝句以太白、江宁为最,参以王维之俊雅,岑参之浓丽,高适之浑雄,韩翃之高华,李益之神秀,益以弘、正之骨力,嘉、隆之气韵,集长舍短,足为大家。上自元和,下迄成化,初学姑置可也。(晚唐绝句易入人,甚于宋、元之诗,故尤当戒。)
又:七言绝,开元之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如《夜上西城》、《从军北征》、《受降》、《春夜闻笛》诸篇,皆可与太白、龙标竞爽,非中唐所得有也。
《诗薮续编·国朝下》:唐人称乐天广大教化主,李益清奇雅正主,二子不足当,谓两琅琊可耳。
《诗源辩体》卷二二:五言古多六朝体,效永明者,酷得其风神。七言古,气格绝类盛唐。《塞下曲》本一首,今集中作四绝句者,非。《祝殇辞》语多奇警,与李华《吊古战场文》并胜,惜非完璧。五言律,气格亦胜。“白马羽林儿”一篇,可配开宝。“霜风先独枝,瘴雨失荒城”一联,雄伟亦类初唐。七言绝,开宝而下足称独步。胡元瑞云:“七言绝,开元之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如《夜上西城》、《从军北征》、《受降》、《春夜闻笛》诸篇,皆可与太白、龙标竞爽。”
又:李益、权德舆在大历以后,而其诗格有类盛唐者,乃是其气质不同,非有意复古也。
《唐音癸签·评汇三》:李君虞(益)生长西凉,负才尚气;流落戎旃,坎壈世故。所作从军诗,悲壮宛转,乐人谱入声歌,至今诵之,令人凄断。
《唐音登签·谈丛二》:唐人诗谱入乐者,初、盛王维为多,中、晚李益、白居易为多。
《诗镜总论》:李益五古,得太白之深,所不能者澹荡耳。太白和有余闲,故游衍自得。益将矻矻以为之。《莲塘驿》、《游子吟》自出身手,能以意胜,谓之善学太白可也。
《带经堂诗话·总集门四·自述类上》:弇州先生曰: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必工;中唐主意,意工而气不必完。予反复斯集,益服其立论之确。毋论李供奉、王龙标暨开元、天宝诸名家,即大历、贞元间如李君虞、韩君平诸人,蕴藉含蓄,意在言外,殆不可及。
《载酒园诗话又编·李益》:中唐人故多佳诗,不及盛唐者,气力减耳。雅澹则不能高浑,雄奇则不能沉静,清新则不能深厚。至贞元以后,苦寒、放诞、纤缛之音作矣。惟李君虞风气不坠,如《竹窗闻风》、《野田行》,俱中朝正始之音。余尤爱其入情之句,如《游子吟》:“莫以衣上尘,不谓心如练。”《杂曲》:“爱如寒炉火,弃若秋风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见。”“尝闻生别离,悲莫悲于此。同器不同荣,堂下即千里。”殊有汉魏乐府之遗。《效古促促曲为河上思妇作》曰:“促促何促促,黄河九回曲。嫁与棹船郎,空林将影宿。不道君心不如古,那令妾貌长如玉。”读此觉李嘉祐“花落黄鹂不复来,妾老君心亦应变”,下语殊浅。但君虞能体贴人情至此,何以使业衔冤,崇敬生劫?
又:李以边辞名。余以“边马枥上惊,雄剑匣中鸣”,犹未足奇,如《再赴渭北使府留别》曰:“报恩身未死,识路马还嘶。”信为悲壮。
《重订唐诗别裁集》卷二○:七言绝句,中唐以李庶子、刘宾客为最,音节神韵,可追逐龙标、供奉。
《石洲诗话》卷二:中唐六七十年之间,除韦、柳、韩三家古体当别论,其余诸家,堪与盛唐方驾者,独刘梦得、李君虞两家之七绝,足以当之。
《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五古凡例》:大历五古,以钱仲文为第一,得意处宛然右丞。次即李君虞,得太白一体。
又《五绝凡例》:李君虞声情凄惋,尤篇篇可入管弦。
又《七绝凡例》:大历以还,韩君平之婉丽,李君虞之悲慨,犹有两王遗韵,宜当时乐府传播为多。李庶子绝句,出手即有羽歌激楚之音,非古伤心人不能及此。
张澍《李尚书诗集序》:昔开元时,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辈风尘未偶,贳酒小饮,值旗亭雨雪,梨园会宴,以歌诗之多寡,定名称之甲乙,揶揄欢噱,自鸣得意。何似君虞之篇,被诸管弦,供奉至尊,施乃图缋哉!独其宦途蹇偃,送士登庸怨望陵跞,为时排迮,又未尝不叹其狭中也。然迹汉以来,仲宣赋从军,只贡颂谀;灵运送秀才,徒述怀恩。惟君虞以爽飒之气,写征戍之情,览关塞之胜,极辛苦之状,当朔风驱雁,荒月拜狐,抗声读之,恍见士卒踏冰而皲瘃,介马停秣而悲鸣,讵非才之所独至耶?其他章句,亦清丽绝伦,宜与长吉齐名,无所愧让。而《征人》、《早行》诗,最推杰作,今已失传。知其散逸不少。
《越缦堂读书记·札记》:若论绝句,则李十郎之雄浑高奇,不特冠冕十子,即太白、龙标,亦当退让。
《岘佣说诗》:“秦时明月”二首,“黄河远上”一首,“天山雪后”一首,“回乐峰前”一首,皆边塞名作;意态绝健,音节高亮,情思悱恻,百读不厌也。
《三唐诗品》卷二:姑臧李益,字君虞,其源出于邱希范、吴叔庠而参宗于摩诘。长于托咏,朗润风华,正如落花依草,妞然妩媚。余作少衰,开晚唐之派。大历十人,固其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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