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气澄兰沼,秋风动桂林。
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
日岫高低影,云空点缀阴。
蓬瀛不可望,泉石且娱心。
[赏析]
李世民诗现存九十九首 (其中有六首一作董思恭诗,一首一作宋之问诗。《全唐诗·小传》标明六十九首,实误),全部律化,实为唐诗的发展奠定了博大而坚实的基础。然世人无不称颂其功业,于其诗则漠然置之。历来文学史家既未作适当的评价,各种唐诗选本,亦多未选其诗。甚至尚有任意贬抑,快一时之论:胡震亨云: “宸藻概主丰丽,观集中有诗 ‘教庾信体’,宗向微旨可窥。”这是企图把世民诗纳入梁教陈,也就是宫体诗的范畴。宫体诗的特征,是 “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 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隋书·经籍志》)。试观世民之《帝京篇》“琱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人道恶高危,虚心戒淫荡”,《执契静三边》“无为宇宙清,有美璇玑正”,《正日临朝》“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幸武功庆善宫》“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等诗句,大略雄才,气冲星象,“衽席之间”、“闺闱之内”,如何容纳得下? 此种误会,实在应予以消除。
明乎世民诗在诗歌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而后始能从容步入此诗的意境。
首联 “爽气澄兰沼,秋风动桂林”,用偷春格 (释惠洪云: “破题已引韵的对,谓之偷春格,言如梅花偷春色而先开也”)撑开秋空点题,而以高秋的 “爽气”轻笼曾在阳春时令吐发幽香的 “兰沼”,并用一“澄”字表示“兰沼”已进入“潦水尽而寒潭清”的季节,暗示时令的推移;接着明用“秋风”点题,妙在不写秋风凋伤物华的萧森气象,而以之摇荡于“桂林”之间,芬芳四溢,与兰沼后先相映,各领风光。这里是以明暗虚实交互映衬的手法传出妙趣: “兰沼”是虚,暗逗 “桂林”之实; “爽气”是实,明示 “兰沼”之虚,风光流转,景物宜人,领略 “春秋多佳日”的风情。
颔联“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承上联的时令推移,拈出秋日特有的景象,美化秋之环境。玉露、金菊,本是寻常景物,惯为文人借以发抒凋零憔悴之感,世民却用擒纵放卷的艺术手腕,化腐朽为神奇。此中妙在“凝”、“散”两诗眼的斡旋作用。“露”是无具体形态的大景,经过 “凝”字一收缩,变成了 “千片玉”。这比 “白露为霜”(《诗·秦风·蒹葭》)要精致而生动得多。“菊”是有形、色、香的小景。经过“散”字一扩展,变为“一丛金”。如此一收一放,大有“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的气势。这一联写秋日景象,壮丽辉煌,一扫前人 “悲秋”气息。
颈联“日岫高低影,云空点缀阴”,运用特写镜头,摄取一瞬间的奇景,美化了秋空,与上联相联系,构成了一幅秋趣图。“日岫”句,是远近高低峰峦受日光斜照影调移动的现象;“云空”句,是疏云筛动日影,或点点飞移,或连成片段,点缀渲染的动态。这联写动景,包容量极大: 不仅日影云踪运转作态,而且相互映衬,生发出秋兴的生机。后代诗人摹拟者甚多,王维的 “白云移翠影” ( 《林园即事》)、“赤日团平陆” ( 《冬日游览》),即从此诗境生出。大凡为诗,写静景易,写动景难,而此种动景又皆为人之所习见而不能道出,世民信手拈出,既见笔力,又显神思。
末联 “蓬瀛不可望,泉石且娱心”,总束全诗,明示作意,表现了高尚的人格与诗格。“望”是全诗共有的:前六句是可望之景,末二句抒发不可望之感。“蓬瀛”,推展至仙境; “不可望”,立即收回到现实,为下句留余地: “泉石”即上文所写的山川胜景; “且娱心”即甘娱心于眼前的泉石,而不驰鹜于虚无的神仙世界。这一联收得浑厚含蓄,实则批判古代帝王的浮华,宣言自己的求实精神。
这首五律,完全合律,而四联皆对仗精工,实前无古人,后启来学,唐代新兴体制的律诗的初基,于焉奠定,陆游《初春书怀》中云:“清泉冷浸疏梅芯,共领人间第一香。”若移此以论诗,则李世民诗可谓唐代诗苑中的第一香。《全唐诗·太宗小传》所谓“……至于天文秀发,沉丽高朗,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以启之焉”,良非虚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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