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戴名世2
三则 ·之一
六月初十日,宿旦子网3。甫行数里4,见四野禾苗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间。盖江北之俗,妇女亦耕田力作,以视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产者,其俗洵美矣5。
偶舍骑步行,过一农家,其丈夫担粪灌园,而妇人汲井且浣衣6,门有豆棚瓜架,又有树数株郁郁然7,儿女啼笑,鸡犬鸣吠。余顾而慕之,以为此一家之中,有万物得所之意8,自恨不如远甚也。
1 《乙亥北行日记》是作者于乙亥年(康熙三十四年1695)自江苏赴京途中的日记。此日记中多数只标明“明天”,而未标示月日,所选数则的日期乃据已标示者推算而出。2 戴名世(1653-1713):世称南山先生,清代桐城派散文家。有《戴名世集》。3旦子冈:在江苏省江宁县附近。4甫:刚。5洵(xun):确实6浣(huan)衣:洗衣。7郁郁然:浓密的样子。8得所:即各得其所。
【析点】 这是一幅优美的农村风俗画,一支悠扬动听的田园牧歌。
“四野”绿油油的禾苗远接蓝天、白云,“老幼男女”辛勤地在田间耕作。画面视野广阔,旋律舒缓。作者此时以画外音的形式,赞美了江北男女同耕的风俗之美,为后文欢快节奏定下了基调。
广阔绿野是这幅画的背景,作者以淡墨渲染而出。此画的中心物象是“一农家”,作者以浓墨工笔将这“一农家”展示在读者面前。农家夫“担粪灌园”,妇“汲井”“浣衣”,可谓各尽其力,和谐而勤奋的劳动带来了物茂畜壮,儿女满堂。其节奏欢快而浏亮,充满生机盎然之气象。值此际,作者又按捺不住一己之情感,再次道出画外音,赞美“万物”之“得所”,“恨”己之远“不如”。作者“恨”由何来? 勿须细考。但田野大自然之美的风光,农家辛劳欢悦和睦团聚之生活,怎能不使这位为仕途而奔波的游子“慕之”呢? 作者这“画外音”,构成了此曲尾声,其余味可谓无穷。
谢景林
三则 · 之二
二十三日,宿东阿之旧县1。是日雨,逆旅闻隔墙群饮拇战2。未几3,喧且斗。余出观之,见两人皆大醉,相殴于淖中4,泥涂满面不可识。两家之妻各出为其夫互相詈5,至晚乃散。乃知先王罪群饮6,诚非无故。
1东阿之旧县:即今山东省东阿县之东阿镇。2逆旅:旅舍。拇战:划拳。3未几:不久。4淖(nao):泥沼。5詈(li):骂。6先王罪群饮:先王指周武王,他在《酒诰》中指出,聚众饮酒要受惩罚。
【析点】 作者以形象的笔墨再现了一出可笑、可悲而又令人生厌的闹剧。此剧以“群饮”者“拇战”开场,“未几”,酒徒便撒起酒疯,“喧且斗”起来。嘈杂的喧闹声搅得四邻不得安宁,“余出观之”。你看,两个“大醉”的酒徒殴斗于“淖中”,弄得“泥涂满面”而“不可识”,丑得可笑,闹得可厌,愚得可悲! 然而,更可笑、可厌、可悲的是未曾酒醉的“两家之妻”,不仅不为丈夫酒过而羞愧,而愤怒,反而出来参加了这场闹剧——“为其夫互相詈”! 就这样吵吵闹闹“至晚”才算罢休!无聊、愚昧得也真真可以了。作者面对这场闹剧未加具体评论,只以“先王罪群饮,诚非无故”而作结。那么,至于何以“群饮”即有罪? 读此篇只见皮相;进一步思之,当中有更深的文化意蕴。
谢景林
三则·之三
七月初二日,至京师。卢沟桥及彰义门俱有守者1,执途人横索金钱2,稍不称意,虽襆被俱欲取其税3,盖榷关使者之所为也4。途人恐濡滞5,甘出金钱以给之。惟徒行者得免6。盖辇毂之下而为御人之事7,或以此为小事,不足介意,而不知天下之故皆起于不足介意者也。
是日大雨,而余襆被书籍为逻者所开视尽湿,泥涂被体8,抵宗伯张公邸第9。
1 卢沟桥:在北京城南。彰义门:北京广安门旧时又称彰义门。2 执:拦住。3 襆(pú)被:指行李衣物。4 榷(què)关使者:主管关税的官员。5 濡(rú)滞:迟滞。6 徒行者:未带行李的。7辇毂(niǎn gǔ)之下:指京城。辇:旧称帝王之车为辇。毂:车轮。御人:指对人的驱使盘剥。8 被:覆盖、布满。9 宗伯张公:即张英,时官礼部尚书。宗伯为礼部尚书的别称。邸第:王公们的宅第。
【析点】 这确实不是一件“小事”。“榷关使者”竟倚官挟势,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行人“横索金钱”,且“稍不称意”,连“襆被”都“欲取其税”。“途人恐儒滞”,无奈只得“出金钱以给之”才算罢了。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别处,而是发生在京师,“辇毂之下”,可见贪官污吏是何等嚣张! 这怎能视为小事而不足介意呢? 作者说:“天下之故皆起于不足介意者”,这是给君王敲响的警钟。治国之道,民安方能国泰。民不安,自然要生怨,久而久之,一旦民怨沸腾,国泰何得? 作者借此似劝国君应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著,防微而杜渐。这则日记在客观上也揭露了清代封建官吏贪赃枉法、残酷盘剥百姓的罪恶。文章记事具体,细节生动,而议论含蓄婉转。结尾,虽是记一己受害琐事,却有“见证”之意味,增添了全文所述事实的真切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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