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2
外祖陶兰风先生倅寿州3,得白骡,蹄跲都白4,日行二百里。畜署中,寿州人病噎膈5,辄取其尿疗之。凡告期6,乞骡尿状常十数纸;外祖以木香沁其尿7,诏百姓来取8,后致仕归9,捐馆10,舅氏啬轩解骖赠余11。余豢之十余年许12,实未尝具一日草料13。日夜听其自出觅食14,视其腹未尝不饱。然亦不晓其何从得饱也。天曙,必至门祗候15,进厩候驱策,至午勿御16,仍出觅食如故。后渐跋扈难御,见余则驯服不动,跨鞍去如箭,易人则咆哮蹄啮17,百计鞭策之不应也。一日与风马争道城上18,失足堕壕堑死19。余命葬之,谥之曰“雪精”20。
1本文选自《陶庵梦忆》。2张岱(1597-1679):明末清初散文家,著有《瑯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3倅寿州:任寿州知州的副手(通判)。倅(cui):副。寿州:今安徽寿县。4蹄跲(jia):蹄子。5噎膈:今所谓食道癌。6告期:请假归休期间。7木香:中药名,味香甜。8诏:同“召”。9致仕:退休。10捐馆:去世。11啬轩:舅氏之名。解骖:以财物救人之急,语出《晏子春秋》。此处即解下白骡。12豢(huan):喂养。13具:备。14听:听任。15祗(zhi)候:恭敬地问候。16御:驱赶,驾车。17蹄:通“踶”,踢。啮(nie):咬。18风马:疯马。19壕堑:护城河。20谥:死后赠以名号。
【析点】 “雪精”确是个很有诗意的名字,“精”字传神入化,概括了白骡的种种灵异之处:“蹄跲都白”,“日行二百里”,尿可疗疾;从不食家中草料,却“腹未尝不饱”;“后渐跋扈难御”,独独对主人驯服如前;终因放纵成性与疯马争道城上,以致失足惨死……它就是这么一个精灵,让人怜爱,让人懊恼,让人悲伤,也让人无奈。更何况“雪精”又是作者外祖的遗爱,舅氏“解骖”的赠物,它的身上,有两代长者的影子,寄托着两代人对作者的厚爱。因此,作者对它的感情也就更加深挚而复杂了。写一匹白骡,又只于寻常细事中娓娓道来,却这般笔墨灵动,扣人心弦,使“人且望而知为陶庵”(清王雨谦语),正是张岱自己所谓:“何论大小钱! 亦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张子说铃·序》)
本篇和《陶庵梦忆》中的许多篇目一样,为“地老天荒沧桑而后”的追忆之作,但它记述的不是“扬州清明”、“金山竞渡”式的繁华,不是“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赏月的风雅,而是一匹白骡,一种深挚复杂的情怀。咏“雪精”,同样寄托着张岱对往昔生活深深的眷恋,对亲人的怀念,又时时透露出一种国破家亡的隐痛——“雪精”终究还是死掉了,留在张岱记忆中的更多的是永远抹不掉的悲凉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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