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彭绩·亡妻龚氏圹铭
乾隆四十三年九月朔【2】,彭绩秋士【3】,具舟载其妻龚氏之柩,之吴县九龙坞彭氏墓,翌日葬之。龚氏讳双林,苏州人。先世徽州人,国子生讳用鏊之次女,处士【4】讳景骙之冢妇【5】。嫁十年,年三十,以疾卒,在乾隆四十一年二月之十二日。诸姑兄弟哭之,感动邻人。于是彭绩始知柴米价,持门户不能专精读书。期年,发数茎白矣。铭曰:
作于宫【6】,息士中,吁嗟乎龚。
【注释】
【1】圹铭:即墓铭。圹,墓穴。铭,文体的一种,古代常刻铭于碑版或器物,以称功德。
【2】朔:农历每月初一。
【3】秋士:彭绩,字秋士。
【4】处士:古时称有德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为处士,后来泛指没有做过官的读书人。
【5】冢妇:嫡长子之妻。
【6】宫: 家、室。
【赏析】
圹铭是一种刻于碑版或器物,记有死者生前事迹,称颂死者功德的文字。人之去时,倍感其德,这是常情,这篇铭文写在妻子亡故二年之后迁葬之时, 又是作者亲自为亡妻所写的 (此种铭文, 亦有请人代笔的), 按说作者应该列叙出妻子在世之时数不尽的功, 数不尽的德, 但是彭绩却仅用133个字, 这可算是一篇超短的文章了。然而, 文章虽短, 却能将亡妻的功德, 作者的恋情与哀伤, 表达得淋漓尽致, 收到了“以少许胜人多许” (王文濡批语) 的效果。
诗文不能以长短论优劣, 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初唐诗人王绩 (初唐四杰王勃的叔祖) 写过一首思念故园的诗:“旅泊多年岁, 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 道发故乡来。……”(《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 见《全唐诗》卷三十七) 全诗一百多字, 在诗中王绩一连提了十多个问题, 表达了他浓厚的思乡念家之情。另一位诗人王维, 有一首思念故乡的 《杂诗》:“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 寒梅着花未?”仅二十字。有人说, 这两首诗都是好诗, 区别在于, 王绩的诗相当于画里的工笔, 王维的诗相当于画里的写意, 这自然不无道理, 但王维的诗只提了关于寒梅的一个问题, 足见作者的高雅, 那众多的没有提及的问题, 都浓缩在“应知故乡事”一句之中, 由读者去驰骋联想, 把想象的空间更多地留给了读者。所以,王维的诗尽管后出, 还有以前人之作为蓝本的嫌疑, 但它却反而更为流传了。彭绩的 《亡妻龚氏圹铭》, 也正是在有似于写意, 把想象的空间更多地留给读者的意义上, 成了一篇为人称道的精粹之文。
作为圹铭, 亡者的籍贯, 身世, 功德, 固然都是不可缺少的内容, 在这几项中, 叙写功德显然更占主要的位置, 一般都安排作重点内容来写,但彭绩竟又只用三十多字来写亡妻龚双林的功德, 而三倍于它的文字是叙写籍贯、身世及卒葬方面的内容。这种结构文章的方法, 在同类文章中显示了它独有的特征。当然, 作者丝毫没有轻视叙写功德的内容, 这一部分应是作品的“意”之所在。“意犹帅也”。作者对亡妻的感念、怀恋、哀悼之情, 全都表现在这里了。作者在叙写亡妻功德的时候, 避开她生前的千般家务, 万般劳顿, 专写她亡故后给周围的人带来的影响, 这种安排确实是巧妙的。李渔说过:“古人作文一篇, 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 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说明其他的事物, 都是为主脑而设的。在本文中, 亡妻之德同妻亡之后对别人的影响来说, 前者是主脑所在, 后者处于宾陪的地位, 这是非常明显的。所以本文在写亡妻功德的时候, 注意从宾陪的方面大事渲染:“诸姑兄弟哭之”, 说明妻子生前的贤惠;“感动邻人”, 说明妻子生前在邻里中的声望;“彭绩始知米价, 持门户, 不能专精读书”, 说明妻子生前全力承担家务, 使丈夫得以“专精读书”。“期年发数茎白矣”, 这之中郁结了亡妻丧偶所带来的多大的精神苦痛! 这些内容, 桩桩写的是活人, 而实则件件颂的是亡者。作者就这样用妻亡之后给诸姑兄弟、给邻里、给丈夫带来的巨大哀痛, 来渲染、来烘托, 让读者从渲染、烘托所产生的效果中,感受到他的妻子对家庭、对邻里不可或缺的地位,从而颂扬了她的功,她的德。
“铭曰:作于宫,息土中,吁嗟乎龚!”全文最后,结语如撞钟。妻子十年来一直操劳于家室之中,没有闲暇,没有怨言,直到劳顿病疾而卒,葬身土中,才得安息。作者痛极、感极,直书“吁嗟乎龚”,是感叹,也是呼唤。既感叹妻子的贤惠与不幸早逝,又引导读者回忆联想以上诸多内容,使人执卷留连,难以遽别。悲伤摧人,数年之后,彭绩也就亡故了,年仅四十四岁。
《续古文观止》的编者王文濡,为本文写批语说:“先叙葬事”,后“就己一面说而妻之贤自见,且能以少许胜人多许者”。可谓入木之评。全文以虚写实,虚实相生;以宾陪写主位,宾主俱现。文章摧人感人,尤令读者执卷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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