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宋金元文·王安石·同学一首别子固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①,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②,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 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常云尔。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堂,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① 子固: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南丰(今属江西)人。② 正之: 孙侔,字正之,一字少述,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刘敞荐以为扬州州学教授,辞不赴。
这是一篇赠别友人的文章。作者于仁宗庆历二年(1042)任签书淮南判官,任所在扬州。次年三月请假归故乡江西临川(江西在宋时称江南西路,文中“江南”指此)。曾巩有《怀友》文寄王安石云: “介卿(安石初字介卿,后改介甫)官于扬,予穷居极南,其合之日少,而离别之日多。”本篇即作者暂归江西、会晤曾子固后再返扬州时写赠子固之作。题为“同学”,意指同学于圣人,相互切磋勉励,与曾巩《怀友》一文内容呼应,可见这两位古文大家青年时代声气相求之一斑。
这篇文章在构思上有一个显著特点,即不单从曾巩与自己的关系着笔,而是引出一位各方面情况与曾巩神合的孙正之作为映衬,分别从自己与曾、孙两人的关系着笔,形成平行的双线结构。这样来体现“同学”的主题,是比较新颖独特的。
文章一上来就分别介绍“江之南”、“淮之南”的两位贤人曾子固和孙正之。强调他们都不是当今世俗所说的那种贤人,暗逗下文的同学于圣人;同时又分别点明“予慕而友之”,将自己和曾、孙两人分别挂上了钩,暗示了三人趣尚的一致,为下文两人之相似、师友之相同张本。作者《送孙正之序》云: “予官于扬,得友曰孙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为古文。”这正是他们三人志趣契合的基础。
接着,作者又转而强调,这两位自己所仰慕的朋友和贤人,他们之间却从来未曾相互拜访、交谈,或互致书信礼物。三个排句,蝉联而下,把双方未曾识面的意思强调得非常突出。既然如此,“其师若(与)友,岂尽同哉?”这一问自在情理之中。下面又一转: “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这就有些超越常理了。既未谋面,师友又不尽同,何以两人竟如此相似?这就不能不推出下面的结论: “学圣人而已矣。”为了使这一论断更确切不移,作者又进而论证: 既然同学于圣人,那么他们的师友,也一定是学圣人的;圣人的言行都是相同的,同学于圣人的人,各方面都很相似,就是很自然的了。这一层,一步一转,从未曾相识说到师友的不同,再转出两人的相似,最后揭出同学圣人的正意,纯用抽象的逻辑推理,丝毫不涉及两人的具体行事,但他们“同学”于圣人这一点却被论证得很有说服力。正是在这里,作者揭示出“同学”的深刻涵义。真正意义上的“同学”在于同道,在于同学于圣人,而不在形迹上曾否相过、相语、相接。这也正是作者一开头所说的他们与“今所谓贤人者”有区别的具体涵义。既然如此,仰慕而分别与之相交的作者自己,其为“同学”也自在不言中了。
文章的第二段,从“相似”进一步引出了“相信”,仍用双线并行、相互映衬的写法。作者分别向两人谈到对方,尽管他们从未有过交接,却都相信作者的介绍。这种“相信”,似又超乎常情。但这正表现出“同学”于圣人的贤人之间那种超越空间、不拘形迹的神交,那种高度的相互信任。而曾、孙两人对作者的“相信”也就不言而喻。
第三段从两位贤人的共同志向引出自己追随他们的愿望。首先提到曾巩赠给自己的《怀友》一文,表示要携手共进,至乎“中庸”,然后捎带一笔,“正之盖亦常云尔”,照应上文“相似”之论。并进而指出,能达中庸之境的,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这正是“同学于圣人”的表现。曾巩先在《怀友》(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四所载)中,诉说自己少而学,不得师友,望圣人之中庸而未能至,“尝欲得行古法度士与之居游,孜孜焉考予之失而切劘(磨)之。皇皇四海,求若人而不获。自得介卿,然后始有周旋激恳、摘予之过而接之以道者;使予幡然其勉者有中,释然其思者有得矣,望中庸之域,其可以策而及也”。可惜彼此远隔,会少离多,切磨之效不深。本篇这一段,正与子固殷殷求友之意相呼应,又提出孙正之正是其所渴望相交的最佳人选。至于自己,则谦虚地说从来不敢自期其必能到圣人中庸的境界,但愿在他们的帮助下朝这个方向努力。到这里,把三人“同学”于圣人以至乎“中庸”的意思完全表明了。
末段以抒情之笔收束,正面点出题中“别”字。在官为职守所拘,在私有人事牵系,彼此不能经常在一起,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是对《怀友》一文“合之日少,离别之日多”的话表示同感,并说明所以如此的原因。《怀友》又说: “思而不释,已而叙之,相慰且相警也。”这里也说: “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朋友之间,互赠文字,以为学之道相策勉,以交谊之诚相慰藉,此篇是个很好的榜样。
本文是王安石二十三岁时所作。和他后来的多数散文以斩截峭劲为特色不同,显得从容安闲,娓娓而道,具有一种醇雅雍容的风味,在王文中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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