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苛政猛于虎
《礼记》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1),使子路问之曰(2):“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3)。”而曰: “然,昔者吾舅死于虎(4),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 “何为不去也?”曰: “无苛政。”夫子曰: “小子(5)识之(6),苛政猛于虎也。”
〔注释〕(1)式:同“轼”,车前横木,供人扶持,这里作动词用,靠在轼上。(2)子路:孔子弟子仲由,或称季路。(3)壹:实在。(4)舅:丈夫的父亲。(5)小子:对学生的称呼。(6)识(zhi):记。
〔鉴赏〕这是《礼记·檀弓》里的一则小故事。这则故事语浅义深,文短情长,款款道来,顺畅自然。全文以孔子的情感发展为主线,一句一个层次,步步深入,渐入神境。“苛政猛于虎”这一自然结论,形象而又深刻地揭示了暴政的吃人本质,两千年来脍炙人口,传诵不衰。
首句“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孔子于何年何月因何事而过泰山侧,文章没有明确交代,也不可详考,似乎是作者的疏忽。但细细品味,却疏而不漏。如果直写某年某月某日,只不过是一条史料而已。不写具体年月日期,既省笔墨,又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联系孔子一生事迹,我们不难想象: 他于某年某月的一天,或从故乡鲁国的都城率徒出发,去游说诸侯,劝说他们恢复周公礼制,推行仁政,正满怀希望,沿途观赏泰山的壮丽景色;或从某个诸侯国碰壁归来,心情沉重,正闭目深思。忽然,一阵令人心碎的痛哭声从路旁新坟上传来,扰乱了他的兴致或思绪,这就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
第二句: “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 ‘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 ” “式而听之” ,就是弓身扶轼倾听,这种姿势在古代是表示敬意的礼节。在这里,孔子对一个在荒野深山里哭墓的贫贱妇女自然不必行这种大礼,只是表示他作为一个政治家随时注意体察下情,关心民间疾苦。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孔子感到同这样的妇女直接谈话,是有失他贵族君子的身分吧! 尽管近在咫尺,声息相闻,他仍让身分较低的学生子路去询问,因此子路在这里就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了。“壹似重有忧者” ,实在象有几件或几重不幸的伤心事。“壹似”即实在象,“壹”在这里有强调、加重语气的作用。
第三句: “而曰: ‘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 ”哭墓妇女对子路的提问作了肯定的回答,沉痛地倾诉了公公、丈夫和儿子祖孙三人都先后死于虎口的悲惨遭遇。
第四句写孔子在旁听了哭墓妇女的诉说之后,由同情怜悯继而产生了一个困惑不解的疑问。在孔子看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趋利避害是小人的本性,而这个哭墓女人的一家,居住在虎患肆虐的荒山野林里,公公、丈夫和儿子相继惨死虎口,仍不搬走离开,这岂不是坐以待毙吗?一时间,孔子竟忘记了自己的高贵身分,不待子路启齿,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何为不去也?”第五句“无苛政”三字,是哭墓女人对孔子问话的直接回答,字字千钧,深深地打动了孔子,使他郁积已久的对礼崩乐坏、仁政不施的社会现实的怨恨情绪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喷发口,于是故事的最后一句 “苛政猛于虎”,就成了自然结论,水到渠成,既具有无可辩驳的逻辑说服力,更富于生动具体的艺术感染力。但这句话,孔子讲得非常得体,他不对哭墓妇人说,因为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她说岂不等于鼓动她造反作乱吗? 也不直接对推行苛政的执政暴君说,那样不合“怨而不怒” 、“温柔敦厚” 的规范。而是以教师的口吻,教育他的学生: “你们记住,苛政比老虎厉害啊! ”这就把孔子这个历史人物完全写活了。
推行仁政,反对苛政,以礼治天下,是儒家的一贯主张,是个大题目。这则小故事,只区区八十三字,简单朴实的五句对话,不仅把孔子这个大人物写得栩栩如生,还能把儒家的这一重要思想表达得如此充分而又有说服力,其奥妙何在?清人刘熙载在其《艺概》卷一“文概” 中指出: “ ‘檀弓’ 语少意密,显言直言所难尽者,但以句中之眼,文外之致含藏之,使人自得其实。”整个故事没有一句从正面用 “直言” 、“显言”来写当时各国暴君如何推行苛政,涂炭人民,也不用正面说教来鼓吹仁政、礼制的好处,而是把笔墨投向当时反动统治者的势力还达不到的荒山野林,以曲笔写这里的虎患猖獗,从而反衬出人祸比虎患更加残酷的黑暗现实。“无苛政” 三字,便是这“句中之眼” ,是统摄全文的“点睛” 之笔,也是作者精心结撰、巧妙安排的神来之笔。全文设事寓理,浑化自然,人们可以从中得到深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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