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骡说
刘大櫆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夫煦之以恩(1),任其然而不然(2),迫之以威使之然(3),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行止出于其心(4),而坚不可拔者(5),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6)。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7),槚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之善者(8),非人耶(9)? 人岂贱于骡哉? 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呜呼! 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注释〕(1)煦:温暖。(2)任其然而不然:不加强迫,让它自动这样做,它却偏不这样做。然: 这样。(3)迫之以威: 以威力强迫它。(4)行止: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5)拔: 移易。(6)“然则”句:如此说来,应是马贱骡贵。(7)轶:通“逸”,放任。(8)檟(jiǎ)楚:用于笞打的一种刑具。(9)非人耶: 不就是人吗?
〔鉴赏〕韩愈的《马说》是人们熟悉的一篇著名杂文,它的主旨在慨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为人才遭到压抑鸣不平。时间过了九百多年,清代的刘大櫆写了《骡说》,谈如何看待人才,也有独到见解。但评介不多,知道的人较少。其实,刘的《骡说》,完全可与韩的《马说》媲美。
两篇的特点都是短小精悍,全文均不足二百字; 两篇所阐述的都是“人才”这个重大主题,都具有社会意义; 两篇文字都有起有伏,跌宕多姿; 但两篇阐述角度不同,各有新意,无雷同之弊。这给我们带来这样启示: 表现同一主题的文章,要从多种角度着笔。
《马说》和《骡说》,都短小精悍。其写作特点之一是“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不用套话。《马说》落笔是“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骡说》落笔是“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直接提出论题的要点。《骡说》的开头,又象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读孟尝君传》用“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开篇,是概括出所要“论”的主要之点。这样开头,便于后面行文有针对性地展开。刘大櫆要为“骡” “翻案”,要说明“骡贵马贱”,他遂先概括地引述“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这一传统的看法,然后针对这一看法展开论述,显出他与世俗之见所不同处,产生言简意丰的效果。
凡文贵有新意,尤其是短小的杂文,更是以新意取胜。《马说》的生命力在于新。这个“新”,就是讲了 “伯乐”与“马”的关系,韩愈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好象颠倒了关系,其实,韩愈也知道千里马是客观存在的,所以他接着才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就是说,千里马虽是客观存在的,但没有伯乐的发现,千里马也只好当普通马使用。这样说,就有新意。刘大櫆的《骡说》的生命刀也在于新。这个“新”,就在于讲出“骡贵马贱”,与一般人的看法相反。骡为什么“贵”,因为它不屈服于威势,“行止出于其心”,“坚不可拔”。本来,骡不易驯服,从驾驭者来说,骡确实不如马,但作者正利用这一点,把它突出出来,加以发挥,使其人格化。对骡的颂扬,出乎人们所料。它不是“老生常谈”。说马贱,也是从马的驯服性这方面做文章。马为什么贱?它“任其然而不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从马要用鞭打才驯服,说明它贱,这也有了新意。而且,作者把骡、马与人联系起来,就是说,人“轶之而不善,檟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之善者”,也是要在刑罚之下才不做坏事。这种自然的联系,使文章的社会意义更为明确。说“骡”,实际在说“人”。
从行文看,文章虽短,但曲折起伏,余味无穷。头一句,写“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是平中见奇。因为这一句处于关键地位,是辨疑的对象。有这一句,后面的文章才能自然展开。接着讲“世之所谓贱者”和“世之所谓贵者”两种情况,即当时人们关于贵、贱看法的“社会标准”,然后按照这种标准来衡量,说明马之所作所为是贱而不是贵,而骡则是贵而非贱。这就反驳了“乘骑者”的传统看法,否定了“贱骡贵马”说。然后,从骡、马讲到人,说人也要有刑罚才肯从善,人岂不是贱于骡吗? 最后又用“刚愎自用”这个贬义词语来说明人们“贱骡贵马”的原因;实际是以反语进一步证实骡的倔强。最后几句,作者不用判断句,而用疑问句,表示了一种不确定的意向,含蓄而深刻。从写作技巧看,此文确有转折变幻之妙。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谈到文章贵简、贵变、贵平中有奇等原则,在这篇短文中已见之实践。
那么,刘大櫆为什么要写《骡说》,这恐怕同他自身的遭遇有关。刘大櫆屡次应试未成,一生郁郁不得志。他愤世嫉俗,不乏骂世之作,其性格也属“坚不可拔者”。而世人却总是不喜欢、不理解这种桀骜不驯的人,所以,他怀才不遇。如何正确对待这类有才干而不驯服的人,就成为能否起用人才的一个大问题。《骡说》正是基于这种不满而发的,那愤愤不平之意,隐伏于颂骡贬马的文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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