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与丘长孺书
袁宏道
闻长孺病甚(1),念念。若长孺死,东南风雅尽矣,能无念耶?
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2),谕百姓则保山婆(3)。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家弟秋间欲过吴(4),虽过吴,亦只好冷坐衙斋,看诗读书,不得如往时,携猢狲(5)登虎丘山(6)故事也。
近日游兴发不?茂苑(7)主人虽无钱可赠客子,然尚有酒可醉,茶可饮,太湖一勺水可游,洞庭一块石(8)可登,不大落寞也。如何?
〔注释〕(1)长孺: 丘长孺,名坦,字坦之,长孺为号,湖北麻城人,公安派作家。与三袁兄弟相友善。(2)仓老人: 管理官仓的老吏。(3)保山婆: 媒婆。(4)吴: 吴县,即今江苏苏州。(5)猢狲:喻小孩。(6)虎丘山: 在苏州市郊,是著名的游览胜地。(7)茂苑: 苏州的代称。语出晋左思《吴都赋》: “佩长洲之茂苑。”(8)洞庭一块石: 指太湖中的东西洞庭山。
〔鉴赏〕万历二十三年(1595)春天,袁宏道赴江苏吴县接任知县,他很快就对作官感到厌倦和痛苦。《与丘长孺书》大约就写于这一年的初夏,距到任才不过二三个月。这封信中第一次淋漓尽致地倾诉了他对于官场的厌恶和出仕的悔恨之情。
下面分段进行赏析。“闻长孺病甚,念念。若长孺死,东南风雅尽矣,能无念耶? ”开头问候病情,深致关切之意。但作者不说泛泛的问候语,却直言无忌地说: “若长孺死,东南风雅尽矣” ,病人本来最忌讳听到 “死”字,作者因为跟丘长孺十分熟悉,知道他不会见怪; 又出于爱才心切,所以才如此说。这句话既是一种祝愿,希望朋友不至于病重不起;又是对他才华的高度赞许,语气中还含有一种友好的调侃味,显得关切而饶有风趣。“若长孺死”,不过是假设如此,而实际并不会如此,这一点作者心中有数。前面说 “闻长孺病甚,念念”,中间经过这个耸人听闻的假设,文情为之一顿,后面再来一句: “能无念耶? ”作为补充加强,显得一往情深。前面说 “念念”,还是一般性的挂念,后面“能无念耶”的 “念”,则是惜才之念,说明自己并非出于朋友的私情,而是为天地惜才,从而把挂念之意翻进一层。作者在写给王以明的信中说: “屈指当今俊人,首小修,次长孺。”把当时天下的才俊之士,第一位让给他的弟弟袁小修(即袁中道),第二位就数丘长孺了。可见他对丘长孺的推许和赞赏。接下来,作者写自己作官的各种丑态,毫不掩饰,写得淋漓尽致,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先总提两笔,大有一言难尽之慨。虽然“不可名状”,却又如块垒在胸,感到不吐不快,因而笔锋一转,乃以 “大约”二字开出下文。“大约”,言外之意就是不能细述,只说个大概吧。接着用四个排句,写尽了官场丑态: “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作者连下四个比喻,极其生动泼辣,把官场丑态和盘托出。而难得之处在于现身说法,自我解剖,并没有半点矜持之态和忸怩之色。对于官场丑态的讽刺和针砭,古来虽也不乏其人,但出之于作者自述,而且写得如此真切生动,似乎并不多见。这种痛快淋漓的讽世之作,在袁宏道的散文中是较有思想意义的,从中也可以看出他性格的直率和可爱。作者继这封信后,曾再三对友人倾诉过这种难堪的痛苦,例如他在给沈广乘的信中就说: “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这些痛苦的慨叹,可以与本文相对照来读,从中不难看出作者思想的发展。在袁宏道眼中,这简直是折磨人的凄风苦雨,葬送人的刀山火海! 所以他的结论是: “在官一日,一日活地狱也。” (《致罗隐南书》)辞官以后,则如 “走出刀山剑树,跳入清凉佛土”,连呼: “快活不可言! 不可言!”大有欢欣雀跃之态。他写这封信的时候,虽然到任不久,但对作官的厌恶已很深切,辞官之意也已萌发可见了。
紧承上面四个比喻,作者发出深沉的叹息: “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袁宏道是一个性情开朗旷达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 无怪他要把官场比作活地狱了。如果对比一下他初上任时的情景,是颇为有趣的。当时他写信给家乡城南文社的社友说: “弟已令吴中矣。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意思是说他到吴县去作县令,治下的山川风物都有了主人,语气间流露出春风得意的情绪。然而到任才几个月,初尝作官的滋味,却已皱着眉头,喊出 “苦哉,毒哉”了。作者把一肚子牢骚和痛苦,向知心的朋友倾诉,使郁闷的心情稍稍舒畅一些; 同时他所刻画的种种官场丑态,也足以发友人病中一噱,未始不是却病之方。接着作者便感叹地说: 即使弟弟到吴县来,我这个作哥哥的因为官务繁忙,也无法陪他去玩,只好让他冷冷清清地坐在书房中看诗读书,而不能象过去那样带了小孩子一同去玩虎丘了。这一段承上文,从侧面写作官之苦而忙,连远道而来的亲兄弟,也不能畅快相叙,陪同他游览本地名胜。言外不胜怅恨。作者这样说,也许有点过甚其辞。实际上袁中道于当年九月到吴县后,住了半年,玩得还是痛快的。这从作者给龚惟学信中的话: “三哥(指袁中道)住衙半年,甚快活”可以证明。但他厌恶作官,不惜过甚其辞地加以渲染,这种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这一段是邀请丘长孺到吴县来作客。他说自己虽然没有钱可以送给作客的朋友,但有酒可醉,有茶可饮; 对于知心的朋友来说,茶酒相待,也足以助清谈而发雅兴了。更何况还有太湖可游,洞庭山可登呢! 作者把烟波浩渺的太湖说成“一勺水”,把青山如屏的洞庭山说成“一块石”,这显然是一种主人的谦指语气,以示不敢拿本地风物夸耀于客人。这种措词,正与“茂苑主人”的身分相称。“有酒可醉”、“茶可饮”、“水可游”、“石可登”四个蝉联而下的排句,如闻主人殷勤相招,显得情意深长,接着以 “不大落寞也”束住,劝游之意十分诚恳。最后再加上一问: “如何? ”希望朋友不要犹豫,催他快下决心。末尾这段的开头是问丘长孺:“近日游兴发不?”而文章的开头则说“闻长孺病甚”,“若长孺死,东南风雅尽矣”等等,似乎前后不大一致。其实“病甚”二字,是以夸张之词,表关切之意。因为从通篇来看,文章只在开头提到病甚,并且紧接着就开玩笑说: “若长孺死,东南风雅尽矣”。如果友人真的病笃,哪还有心情开玩笑?而且其后怎能再没有什么系念的话?可见丘长孺不是“病甚”,很可能只是一般的病,所以才有最后的招游。另外,询问游兴,正是为了祝愿友人病愈而健足出游。全篇结尾的“如何”之问,也是回应开头,把康复的祝愿寄寓在招游之中。此外,“无钱可赠客子”,也不是一句客气话,而是袁宏道作官的实况。他为官清廉,卸任时,两袖清风,借了钱才安顿好家眷。“尚有酒可醉,茶可饮”的“尚有”二字表明,别无他物,唯此而已。这就更衬托出了作者不是那种以富贵骄人,黄金送客的风尘俗吏。
这封书信写得直率而真挚,作者对友人披肝沥胆,毫无忌讳。既有关切的问候,也有良好的祝愿,还有热情的邀请。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仅用四个比喻,就把作官的种种丑态,描摹得淋漓尽致,不愧为一幅封建官场绝妙的讽刺漫画。他把尊严的地方“父母官”,与被人视为低贱的奴才、妓女、仓吏、媒婆相提并论,把那种“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的作官的声威,剥得一干二净,化可尊可贵为可卑可笑。在深恶痛绝的语气之间,又流露出作者所特有的那种幽默感。他又善于用排比句,一个比喻接着一个比喻,接连四个比喻,穷形尽相,真可说是“备极丑态”了。最后一段邀友人来游,说“尚有酒可醉,茶可饮,太湖一勺水可游,洞庭一块石可登”,两相对偶,而句法参差错落。连用四个“可”字,使对方有感于心,难却一片深情厚意。通篇写作官之苦,结尾却说“不大落寞也”。这一反笔正显得苏州这地方虽好,而地方官却苦不堪言。陆云龙评得好: “读至末,真所谓金阊自繁华,令自苦。”“金阊自繁华,令自苦耳”,是作者写给他堂叔父信中的话,“金阊”即金阊亭,在苏州西边的阊门内。这里是以金阊指苏州。陆云龙把这两句话移来作为本篇尾段的评语,显得十分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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